皇帝跪在太后榻前侍奉汤药,一屋子侍奉的人都跪着。阮殷在皇帝身后一尺, 跪着侍奉巾帕。太后昏迷进药困难, 折腾半日才服侍太后进完汤药。皇帝慢慢站起来,看阮殷一眼便往外走,到外间坐下。阮殷跟上, 空屋子没有一个侍人,便亲自去倒茶,又跪下奉上。
皇帝接过, 便拉他起来,指尖碰到他的手便皱眉,“怎么这么烫?你这竟是——还在发烧么?”
阮殷道, “奴才身子不济, 一直虚热, 不是烧热——若有病在身, 怎么敢入宫惊扰圣人?”
皇帝略略放心,便道,“你既是虚着, 端茶倒水的事宫里有的是人做——你何必沾手?”
阮殷垂手侍立,“陛下体恤奴才, 奴才不敢轻狂。”
皇帝许久不见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太监,仔细打量他, 竟见鬓间已有银丝闪动,忍不住道,“才多久不见,大伴竟憔悴了。”
“奴才年老……已是不中用了。”阮殷道,“日后往南宫守陵,不能伺候陛下。陛下万万保重。”
皇帝不说话,捧着茶盅慢慢吃。许久闲话家常一样道,“姨母写信来,特意为你述功。朕心里知道,南宫守陵的差事其实委屈你,只是你毕竟是个太监……封侯论爵有违祖制。史笔如铁,非只是你,就是朕也经受不起。”
阮殷忙跪下,“奴才只是个伺候的人,北穆王念旧情,特意在陛下面前给奴才脸面,陛下如此说,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姨母信里的意思——”皇帝状似闲聊道,“想让你去西州。她那里一则缺人,二则她怕……”久久叹一口气,“怕你去南宫守陵失势,被人暗害——这些年你得罪的人太多。”皇帝隔着帷幕远远看向太后寝榻方向,“阿母当日与你册封九千岁,为的是拿这虚名给你撑腰。不然天下门阀之势便是朕都抵不过,你一个太监怎么能受得住——稍有懈怠便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阮殷低着头,半日道,“陛下对奴才苦心,娘娘苦心,穆王苦心,奴才无一日不铭记在心——只是奴才是残体,如今年老,又是七病八灾,去西州亦是与北穆王增添负累。陛下让奴才往南宫吧——奴才幼承皇恩,为先祖守陵,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守着先祖,心里笃定,说不得这个病还能叫奴才再拖上几年。”
皇帝试探半日满意,终于松口,“今日赵砚请旨问雷公镇弹劾折子怎么处置,朕已经回了——你信奉扶乩术,乩相有言雷公镇有难,你就依着乩相,亲自赴雷公镇,竟然叫你立下大功。虽然有功,毕竟道路不正,圣人不论六合之外。这事到此为止,扶乩巫术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你日后也要忌讳。”
皇帝现在是这么说。但如果刚才应对有一字不合,现时必定要以巫蛊术祸乱朝政处置了他。等他身死,日后同北穆王说他畏罪服毒自尽,从此了结。阮殷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伏身贴在地上,小心勤谨模样,“奴才一时昏聩,陛下赏奴才脸面,奴才铭记于心。”
“虽然信巫蛊不对,但你心存百姓,算得上功过相抵,那个术士不能不赏——赵天师,朕先赏他一个宫中行走。过一时再寻个错处撵出去——这事就这样,以后不必提。宫里也不能有这种东西出入。”
最后得利的居然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术士。眼下多说一个字都是错,阮殷只道,“陛下圣明。”
“姨母那里——”
“奴才回去便修书往西州。”阮殷道,“陛下命奴才往西州,只是奴才身残体亏不敢污了北穆王门庭,情愿请旨往南宫守陵。”
皇帝心满意足,“原该留你到朕大婚后,只是阿母这个病缠绵,不知几时才能大安。若拖得久了,朕这婚事必定也是要延后的。你差事一交,盯着你的人说不得就要攀咬上来,到时候便是有朕护着你,大理寺御史台你总是要走一趟给他们个交待——速速离京才是上策。越往后头天气越加炎热,你身体虚弱赶路辛苦——不如这便收拾离京。阿母那里不必挂念,等阿母大安了,大伴常回京探望,阿母看着你也欢喜。”
终于——过关了。阮殷埋着头,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奴才叩谢陛下圣恩。”
皇帝兵不血刃解决了这个权宦也很是高兴,便记起幼时相伴的情谊,“朕自幼跟随大伴玩耍,如今分别在即,叫人依依不舍。来人——”
自从皇帝tຊ成年,阮殷早已经同他生疏,一二月余不见一面都是常事。眼见他如此惺惺作态,心里冷笑,面上却作诚惶诚恐模样,“陛下此言,奴才粉身碎骨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