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回答,不落因果。而也就是这一句话,让他落下果报,从此狐身轮回五百载,苦不堪言。”
小徒弟反问:“那师父,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呀?”
“答案,光是说的,是说不尽的……”
我闭上双眼,继续参禅。
小徒弟着急,站起身来摇晃着我的身子,在我的耳边吵闹着寻求答案的声响——
“师父师父,那只狐狸最后变回来了吗?”
“师父师父,那你说什么是因果啊?”
“师父师父,我又冷又饿,你看看我啊……”
“师父师父,我好痛啊!你救救我啊……”
“师父师父……”
徒弟那稚嫩的嗓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忽近忽远,或是惹人恋爱的娇憨,或是刺耳惊悸的凄厉,或是闻者伤心的呜咽,在这些连番的追问之中,好似有无数个问题,也有无限种情绪。
只是面对这些,我已是古井无波,吟诵道:
“欲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我与你都一样。”
“……”
霎时间,所有恼人的声响如潮水一般退去,我的身体不再摇晃,耳边只听一阵风吹,其中夹杂着一句渐行渐远的回响:
“师父师父,我在后山落了一件东西,你帮我个忙,帮我收起来吧……”
我终于睁开双目,殿中寂静,眼前再无一人……
“唉——”
我长叹一声,从蒲团上徐徐起身,离开法堂,缓步走向了后山。
沿路松林清幽,起初山中的雾儿在松林里升出来,丝丝缕缕,挂在松针上,抹在青岩间。
而随着我越往后山崖下深处走,一层层密团团的雾气,便把天空都挤得矮了半截,似乎满世界的山川都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分不清天和地的界限,看不清道路、草木和众生。
我独自穿行于雾中,远方不见山,低头不见路,但这些并不能妨碍我前行的方向。
我在这山中待了很久,而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了。
一团团微带寒意的雾气不时扑在我的脸上,掠过身旁,显得粘湿而冷酷,此刻一阵山风吹过,我停住了脚步。
杂木林和山体的棱线一点点显露出来,我抬头向上,山腰中隐约可见一座山外小亭,而我垂下头,视野之中,是一具暴露于山野大石之间的……
无名尸骸。
“阿弥陀佛。”
我口中谒念,走上前去。
那具尸身以面朝地,周遭石壁间的隙缝中,尚还残留着未被山雨冲刷过的暗红血迹,干瘪的肉身与身上的衣物几近风化,胸侧有一个巨大的豁口,部分肋骨如枯树分叉的枝丫暴露在外,可以看出,此人应是从山上一跃而下,部分肋骨受到碰撞折断后透体而出……
想起徒弟的嘱托,我的目光转移到了尸身的右手。
那只早已干瘪腐朽的手掌至今还紧紧握着,似是在死亡之前,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随着我视线一至,这已经死去多年的尸身,那只干枯手掌,竟像是生出心意,一点一点缓缓松张,状如莲开。
我看清那手心之物,不由是胸有怀思,立在原地,身留心走……
那是一块怀表。
在蛛网裂纹密布的镜面之下,可以看见秒针,正在往反方向移动着。
……
……
我将山下那具尸身带回了寺院的化身窑,为其举行了对待僧人才有的茶毗火化的仪式。
安排好一切,我换好袈裟,见那尸身躺于柴扉拱木之上,衣不蔽体,面目全非,我思索片刻,便脱下了袈裟,覆在了表面,遮盖了其面容。
随后,我举火扬薪,不消片刻,一场大火熊熊而起。
在漫天的火光中,我一手单掌执礼,一手转动念珠,闭目默念:
“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这不像是一场对死人的超度,更像是一场对活人的开悟。
重复着《圆觉经》中的这段经文,我每念一次,手中念珠便转动一颗,直至一百零七次后,我缓缓睁眼,眼前大火已熄,只余点点火星。
我走上前去,掸开骨灰,定睛瞧去,只见其中有一纯白珠状物体,我拿起端详,那东西与我手中菩提子,别无二致……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了多少次的生生死死,但出家人有一套自己的计数方式。
就譬如,我手上的这串念珠,原本的一百零八之数,已经是换到了第七轮……
我凝望手心中月白色的菩提子,不由嗟叹:
“蜗牛角上争何意,石火光中寄此身,可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