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摆脱中国蒙古第二课这个苦海,所以他对你态度就好转了?”
“是这个原因,但也不只是这原因。”林真秀微微一笑,“担任北东亚课地域调整官兼日韩交流室长后,按惯例下一次晋升会去韩国出任课长级的驻济州总领事。总领事就是当今的喜连川藩藩主,比在内局当课长更有权势。等任期结束后,无论是转入外交官体系,换个大国担任参赞或小国担任公使,还是回国担任局次长级的审议官、监察官,前途都很光明。他要是还在中·东欧课,这个课不是核心课,能晋升的范围很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欧洲局政策课亚洲欧州协力室长。外派的话,去中东欧的使领馆,除非是德国,其他国家都算是苦差事,而且去也只能担任使馆的一等书记官或总领馆的领事官,哪有在济州岛当总领事舒心。所以,他刚才才会说人生万事塞翁の马。”
“你们说话真是云山雾罩,听都听不懂。”少女放下了心,有点撒娇地说。
想到可能与前辈捐弃前嫌,林真秀心情转好,开始有兴趣逗她了,“那你现在听懂了?”
“嗯。”少女用力点点头,结果引来他的玩笑之语,“我好像看见有人在做白昼梦了。”于是,这个海王又一次享受到掐手心的待遇,并被质问,“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听起来凶巴巴,实际只能让人感到可爱,所以,林真秀心情愉悦地继续解说。
“他说的人生万事塞翁の马可能有三重意思,一重和他自己有关,一重和中国学院派有关,一重或许和我有关。”
在少女听懵的表情中,他接着说:“还记得喜多桑问我是不是听到了消息,来这里找人讨论。这个消息刚才确认了,是中国的外务省亚洲局第四课,也就是通称的日本课,过几天就会正式撤销,与负责朝鲜、韩国和蒙古的第一课合并为东北亚课。他问我这个问题是在试探我是否听说了这件事,推测我现在和中国蒙古第一、第二课的中国学院派联系有多紧密。”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出外勤了,还没收到消息,就是告诉他我不知道,因为这没法隐瞒,但也说清楚因为是出外勤才不知道,干扰他的判断。接着我提到大冢室长,他是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的对日理解促进交流室长,也是亚洲大洋洲局地域政策参事官下属的地域协力室长,提到他的意思是说,有他在,我看他的动静,猜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我就猜了,也猜对了。所以,喜多桑没有绕,直接告诉我这件事,随后问我有什么态度。”
“辛苦课长打电话祝贺换新头衔是什么意思?”
“植野课长和岛口课长是中国蒙古第一课、第二课的课长,杨桑是中国外务省亚洲局日本课的课长。虽然我不知道日本课撤销后,新设的东北亚课课长是谁,但十有八九就是他。我说得这么肯定就是在告诉喜多桑,中国学院派虽然现在没落了,但和中国有关的事情,还是没有比我们中国学院派更了解的。同时也是告诉他,日本课虽然变成了东北亚课,但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打电话祝贺是在说可以关注,但也就是这种关注程度,没必要过分解读,应该保持平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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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外务天条是什么,喜多桑似乎在用这个反驳你?”
“1949年后的中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最初兼任外务大臣,给中国的外务省定了个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叫做‘外交无小事’,意思是对外事务应该加倍谨慎。所以,喜多桑觉得这种指导思想下,日本课撤销不该是我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而是对方公开表示日本不再是中国最重视的国家之一,所以外务省应该有所反制。我就用《源氏物语》中的俳句回复他,意思是就算心里不痛快,又能怎么样?外务省在2008年把中国课改为中国蒙古课,要说降低重视,其实是日本先做的,现在如果过度反应,被对方指出,丢脸的反而是我们。”
“所以他说斋木次官不是文学部出身意思是他文辞不佳,不能用俳句含蓄、优雅、恰到好处地向中国表示这种程度的抗议?”
林真秀被少女的不谙世事给逗笑了,“怎么可能,斋木次官虽然不是文学部出身,但也是东大毕业,怎么会没看过《源氏物语》,这种知名的俳句不可能说不出。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岸田外务大臣或者安倍总理大臣质询,难道外务省可以这样应付一样地回答吗?这里的斋木次官是指代外务省,不是真的指斋木次官。我说那就回答这是中国的外务省在继续2008年以来的大部门体制改革,只不过这次深入到课级,预计将按照国别设立的课再编为地区课,除了东北亚课外,还可能设立东南亚课、西南亚课,所以没有太多外交含义。如果想要让外务大臣和总理大臣心里舒服点,就说对方在模仿日本2001年中央省厅再编改革,东施效颦而已。这是中国语的成语,就是鹈のまねをする乌或猿の人まね的意思。”
“喜多桑说你是林式部,是在夸你和紫式部一样有文采,能这样完美地回答?”少女觉得自己很聪明,终于能猜出某句话背后的意思了,语气就稍微有了点小得意的味道。
这让林真秀笑出了声。《源氏物语》及其作者是谁对日本人来说是常识问题,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少女能说出这个名字还要托了某个怂包的福——在知道自己第七单空降挡了谁连C的路后,有段时间堀未央奈怕前任center怕得要死,每次在一起工作时都提心吊胆,对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记得牢牢的,因此记住了白石麻衣逃过头NO王称号的那个回答,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你真是太容易口车に乗る(被花言巧语所欺骗上当),他不是夸我,是在嘲讽我。”他笑过后说:“你大概只看过大和和纪桑的漫画版吧,就算看过文字版,也肯定是谷崎润一郎桑、谢野晶子桑、佐成谦太郎桑,还有田边圣子桑他们改写的,所以不知道原本是什么样。”
他开始解释,“原本五十四卷是用古日语写的,所有句子都没有主语,看的人只能根据上下文和敬语来推测这一章的主体是谁,每段对话是谁在说,所以有人拿它作为日语是一门逃避责任的语言的证据。喜多桑说我是林式部是在嘲讽我当职业官僚很合格,因为逃避责任的话说得很有水平,哪是什么夸赞,你这个小笨蛋。”
和精英官僚比,她当然是笨蛋,所以少女无言以对,连反驳的勇气都生不出,只能愤愤地嘟起嘴,岔开话题,“那喜多桑最后说的人生万事塞翁の马是什么意思?”
林真秀笑容慢慢收起,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第一重意思刚才我说了,就是他马上会调到北东亚课,算是因祸得福。第二重意思……”
沉吟了一会儿,虽然可能泄露外务省和中国学院派的机密,但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他还是说了下去,“驻中国大使这个职位可能因此回到中国学院派手中,对中国学院派来说确实是因祸得福。”
少女完全不懂政治,眨巴着眼睛,一副灵魂三问的模样。既然说了,林真秀也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自顾自说了下去。
“喜多桑有句话其实没说错,即便不是有心,这件事实际还是公开表示了中国将日中外交关系从原先等同于中国和米国、中国和露国之间的最重要关系下降为等同于中国和英国、中国和法国、中国和韩国的重要关系。以日中贸易的规模和日本对中国的进口依赖度来看,日本承受不起这种不重视。所以,内阁、外务省一定会想办法扭转中国对日本的态度,首先要做的是重新启用中国学院派担任驻中国大使,加强和中国政府、社会的沟通。喜多桑是杉山晋辅桑调来中国蒙古第二课的,马上又要调任北东亚课,负责对韩国的外交事务,而杉山晋辅桑是外务省出名的知韩派,我怀疑他今天出人意料地主动找我说话,而且提到这件事试探我和中国蒙古第二课的中国学院派现在是否还联系密切,就是秉承杉山晋辅桑的指令,想通过我向中国学院派先行吹风。”
他凝神想着,喃喃自语,“明年斋木次官会退职,杉山晋辅桑会接任事务次官,现任驻中国大使木寺昌人桑和斋木次官是同期,去BJ也有四年了,正到了换人的时间点,他又是专长日法关系而不是日中关系,没理由再当下去,应该是这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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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是被说成中国学院派复权就麻烦了。”说到这里,林真秀立刻拿起手机,开始全神贯注地发消息,而IM的另一头此时似乎也在线,回复迅速,结果一轮新的在线交谈开始,把堀未央奈给晾在一边。她不敢打扰,但看了一会儿后觉得实在无趣,只好闷闷不乐地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喝着诺吉托,发泄自己被放置play的不满。
过了好一会儿,林真秀才放下手机,看向有些犯困的堀未央奈——从下午到晚上公演几个小时很累,原本靠着能一起来酒吧的兴奋强自支撑,现在闲下来了,就有些抑制不住疲倦了。他心生歉意,柔声说:“对不起,带你来酒吧,却自顾自做事,让你无聊了。”
“没什么,正事要紧。”少女强打精神,摇头回应,但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们每说一句话背后有那么多意思,不累吗?”
“累,但没办法,职场如雷场。”这名精英官僚难得露出一点疲态,但立刻又收起,看不出任何异常,“就和你们做偶像都想当center一样,我们成为职业官僚后也都将事务次官作为一生的目标。但center最多也就是几十万粉丝追捧,每年营收一两亿円,事务次官却掌握一个省厅几千亿円的预算,影响一个行业的兴衰存亡。我们不能从一开始就养成慎思笃行的习惯,那么走上的职阶越是高,被身边危险击倒的可能就越是大。尤其是我并非东大生,在省厅中几乎没有同为职业官僚的校友帮助,却要和从刚入省的职员一直到事务次官多半都是大学前后辈的东大生竞争,不处处小心,就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死?”少女被吓住了,二次元大眼睛睁得简直又一次进入圆宇宙境界。
林真秀赶紧安慰她,“别怕,对我们这种职业官僚来说,死一般是指政治死亡,不是真的肉体死亡。”
在对方被惊吓得急速攀升的心跳稍微缓和下时,他补充了一句,“还有社会死亡。”
“为什么?”少女的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外务省每个职业官僚除了其他省厅职业官僚会遇上的麻烦事外,还额外顶着一个外患罪(叛国罪)的威胁。”林真秀自嘲地说,“尤其是我们中国学院派,每个人都被那些右翼当做中国间谍,随时可能被当做卖国奴,都不用裁判所判决。”
他对少女说:“前几年,《周刊新潮》就把当时的中国课课长泉裕泰桑、之前担任过中国课课长的时任经济协力局局长佐藤重和桑与驻中国公使、新闻发言人井出敬二桑称作外务省三大卖国奴。原因不过是泉裕课长被认为向日本记者团隐瞒了当时小泉前总理大臣与中国总理大臣的会谈真实情况,佐藤局长反对全面停止对中国的ODA援助,井出公使承认中国对南京大屠杀的描述。但这些有什么问题?两国政府首脑会谈的内容本就不是可以全部告诉媒体的。反对停止ODA援助是合理的不同观点,为什么不可以提出来讨论?南京大屠杀不是事实吗?日本历史教科书都不回避,那些右翼媒体凭什么污蔑他们是卖国奴呢?”
因为说得有些激动,林真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直到平缓了情绪后才接着说:“所以,我这个背负着媚中派嫌疑的中国学院派外务省职业官僚,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再累也不敢掉以轻心,时时刻刻都要思考。”
然后,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别有深意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还有,你知道为什么外务省课长级的职业官僚,他们的妻子几乎都是全职主妇吗?到了局长级以上的职业官僚,除了一个谈不上例外的特例,他们的妻子不仅是全职主妇,而且连零工都不会去做,又是为什么呢?对了,无论哪一级职业官僚,都没有一个与艺人结婚,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呢?”
堀未央奈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林是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