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窗子照进来,蒙了一层红纱,皇帝从窗子看外面,瞧见某个暴躁小狗,不禁嘴角弯了弯,“昨儿个,那个小大夫去给你请了脉,是有了么?”
皇帝语气肯定,淡淡将目光落在皇太女的肚子上。
皇帝耳目灵通,皇太女从来都知道,无论朝堂还是宫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便如实道:“给母亲贺喜,灵官儿说,快一个月了,太医许是还诊不出。”
皇帝脸上见笑:“那必是稳的。”常家医术高超,就算是不想承认,事实便是如此。
皇帝打开抽屉,拿了一枚玉牌出来,皇太女伸手来接,皇帝道:“这是我怀着你那会儿,你祖父亲手做的,你曾祖善工器,你祖父入赘进来的时候,大漆十三件,就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
当年孝慈章太后身怀六甲,改嫁与云中巨富苏宗高,苏宗高膝下有十二个儿子,却唯有先帝一个嫡女,万贯家财也是传在了嫡女手中。西瓦军以昭南太子之名南征,军需饷银也全指着苏家的金山供给。
先帝践祚,尊苏家老爷子为太上皇帝,后追封为圣德文武致诚孝章皇帝,云中先帝陵旁的德陵,便是那位。
陈君后至孝,学了苏家老爷子的好手艺,从前也想过将其传给常君后,奈何常衎娇贵,一只手伤痕累累,也没做出什么来,又叫常家那边知道了,托了怡亲王府来问责,陈君后才免了这番心思。
陈君后手艺虽好,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工匠,玉上雕的是一柄宝剑,背面刻着止微二字,止微,乃陈君后小字。
皇帝道:“生孩子啊,可是一件苦差事,说是鬼门关上走一遭,也不为过。从小我父亲就疼我疼得很,母亲严苛,又为政务所累,我遇上什么事儿都要去找父亲。”
“小时候手破了皮,我自己都没哭,他却泪眼汪汪地问我疼不疼,后来我学会了骑马,从马上摔下来,整个膀子都涨着疼,太医为我包扎,他坐在旁边,我给他擦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完。后来有了你,他知道后,把你父亲拎到演武场,打了个鼻青脸肿,叫你父亲好好伺候我,他说生孩子那是得拿命去搏的一场豪赌。”
“我父亲啊,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我的母亲爱天下万民,而我的父亲,他只爱我一个。”
皇帝苦笑低头,“可惜……”她在哭腔中停顿,皇太女偷偷抬头,看到皇帝拿手擦去眼泪,继续道,“我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教诲,糟糕透了。”
皇帝说的是她自己,还是她治下的天下。
“哎。”皇帝叹气,叫皇太女近前。
“我父亲半生戎马天下,斩杀于他刀下的敌军数以千百,他却将最锋利的剑放在了我身边,剑可大杀四方,也可护得万世平安,如今,我将这把剑,就给我的女儿了,它定能佑你平安诞下皇嗣,我大秦江山后继有人,日后我见了你祖父,也终于能有一件报喜的事儿了。”
“母亲?”皇太女无措。
就听皇帝继续道:“朕这一生……过大于功,你祖母,给朕留了个海清河晏的盛世,朕,丢了滇西,叫人抢走了胡斯,万生石塘屿七八年水匪,百姓民不聊生,度日艰难,唯一说起来好听的也就是交趾一带还在咱们手里。”
“朕,有愧于父母,有愧于父母啊。”明明……明明她的母亲是一统天下的开过女帝,她的父亲更是有胜天之谋,为万民敬仰的陈君后,可是她……她有愧于父母。
“今早有鹊鸟报喜,告知朕明君在畔,改旧换新,皇太女当为天子。”
“母亲。”皇太女忙跪下道,“女儿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得父母疼爱,女儿在储君之位,殚精竭虑,不敢思宁,唯恐有负母亲与父亲圣望,怎敢有觊觎皇位之心!”
皇帝不理她那些分辨,起身反问:“我欲传位与你,你敢当么?”
皇太女吃不准皇帝真心,想了下,抬头道:“女儿,不敢。”
“哼。”皇帝苦笑,“方才我听你在外头与令辰那孩子说,我是亲娘,我是你亲娘啊,你有实话也不在娘的面前说么?”
皇帝哭着在皇太女身边坐下,她无措,她痛苦,泪流满面,“阿娘,这江山,坐不了了,坐不了啊,唯盼吾儿早兴乾坤啊……”
蝗灾已叫她失了民心,滇西乱着呢,交趾叫一个小小雷战掐着朝堂的脖颈子耀武扬威,青州有崔家纵容,剿不干净的匪盗作乱……
前几日的梧州密报,帽儿岛两万逆贼已经登上了梧州的地界,惊天飞火的炮口,正对着云中府方向,一发下去,云中尽毁,云中府啊,那可是先帝起家的地方,先帝陵也在云中!
皇位,她坐不了了,坐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