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你刚才提到剥削阶层,还有统治阶层,是不一样吗?”
皎皎点点头:“是我刚才没说清楚。‘统治’偏重权力结构,‘剥削’则偏重物质关系。在当前社会下,统治必然剥削,剥削却不一定统治。百姓与百姓之间也会互相剥削,比如地主与佃农,然而他们却不是统治阶层。”
皇帝道:“权力的来源是什么?”
皎皎觉得没有那么疼了,但依然很冷,于是将衣服裹紧了一些:“我倒很想说是来自下方的支持,然而其实只有皇帝的权力是来自于民心,官员的权力却是来自上层官员,上层官员的来自更上层,而最上层的官员,其权力来自于皇帝。这一整套权力体系,则是需要依靠暴力来维持。当然,这里的暴力是指武装、军队这种,这也是为什么皇帝会天然疑心武将,为什么私藏甲胄会被视为谋反,为什么历代开国皇帝一般都是所有割据势力里面最能打的。”
皇帝道:“皇帝的权力不依赖于官员吗?”
皎皎道:“要是权臣那种肯定不行,但正常情况下,也就是皇帝本人是最高统治者的情况下,只要稳住百姓,官员可以随便换。但这里说的是官员个体,如果是官员这个整体,目前看来还没有办法取消。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皇帝没有办法只依靠自己便实现全国的治理,所以需要他们来维持统治,将他们安放在整个权力结构的各个分支和节点。不过有时候治理一个国家,也并不只是维持权力运转就可以了。在一些比较艰难的时候,皇帝需要他们的才干。这里的才干,指的不是权力节点本身所需要的那些,而是指挽大厦于将倾的那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还是依赖的。”
皇帝道:“那皇帝又有什么用呢?完全就是一个摆设,可以抛开行事啊。”
皎皎道:“官员不管是在谋略还是执行上,多半都会带有自己的私心,要为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群体谋利益,而在其内部,想法也未必一致,所以需要一个做决断的人。而皇帝,就是这个人。当然,决断也可以由官僚集团中拥有最高权力的人来代替,但这就又涉及到党争和最高权力者频繁轮换的事情了。一旦涉及这些,那这个决断就未必是于国家最合适,而是于自身或者自身党派最有利的了。一心谋国,不吝己身,非不世出之君子,不能为也。这里说的君子,不是指那种道德楷模,而是指为了天下苍生一往无前,将是非毁誉、得失荣辱全部置之度外的那种君子。皇帝由于那么多的‘自古以来’,地位已经相对稳固,不需要为了维持自身的名望、权力去做一些不合适的决断,当然若是涉及到君权相权之争,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过之前说过,皇帝、官僚和百姓利益虽然并不一致,可是比起官僚来,在王朝延续这一点上,皇帝与百姓的利益还是要更一致的,所以决断的权力握在皇帝手里,终归会更加有利。前提是这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对国家有足够的责任感,智力也足够,不贪图享乐,也不会因为个人的原因改变决断。如果所图远大,甚至也能冒着在史书上声名狼藉的风险,和整个官僚集团对抗,所谓孤家寡人,莫过于此。您方才说抛开皇帝,我觉得可行。皇帝需要靠血缘来继承,不但水平不稳定,而且容易把天下作为个人的私有物,在态度上和普通人对待传家宝也没什么两样。若是从官僚集团选取最高统治者,可以避开这一缺点。但成为最高统治者之后,需要及时进行身份转变,若继续把自己当作官僚,或所在党派的代言人,那么就会抱着捞一把就走的心态,依然是想要把自身或者自身所属集团的利益最大化。所以这种制度可能需要发展一段时间才能达到成熟,使得最高统治者自动从官僚集团分化,就像方才说的官僚自动从百姓中分化,背弃原有集团,拥抱官僚集团利益一样。”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对改革是什么看法?”
皎皎道:“我以为陛下只是想随便聊聊,原来您是要问这个。是指哪方面呢?”
皇帝道:“随便说说,比如你是否支持,比如是否觉得可行。”
皎皎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当前生产力水平下,或许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跳进轮回。自上而下的改革从来都很难,要求既得利益群体分出自己的利益,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本身就很反人性。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然而就算知道这些,也依然不肯死心,总想着再试试,总觉得也许是自己将一切看得太过悲观,总觉得哪怕只是将轮回之间的间隔拉得更长一些,苍生也能少受些战乱之苦。所以您问我的态度,我不看好,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