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他家里看了看情况。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已经没有自理能力;而他母亲现在只能强撑着勉强下地,靠种一点小菜和亲戚的接济度日。”明仲夜说,“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在隔壁那个‘大城市’里除了教书,还做些什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他。”
“我在征得他们同意后,将那个人残存的一些日记和手稿带了回来——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全部当成废纸卖掉或者烧掉。我给了他们一笔钱——也许不算太多,因为这次来我也没换太多现金;他们感激涕零地收下了,并且问我,以后还会不会再去那里。”
“我告诉他们大概不会,他们很失望。不过他们,还有村里那些人,最后还是很客气地送别了我……”明仲夜接着说,“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简单翻阅了一下他那些残余的手记和草稿:内容比较杂乱,也有些有点价值的东西,可惜不太成篇章,大概都不是写给别人看的。另外,和他之前寄给我的那几份手稿一样,在有些他觉得非常‘理所当然’的地方,缺乏了必要的连贯证明,不然那会是篇很完美的论文……这其实是我很想跟他当面讨论一下的地方,但我现在也没法向他求证了。”
“其实去之前我曾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觉得大概不外乎找不到这个作者,空手而归……”明仲夜最后看着他说,“可是现实让我发现,这情况,感觉简直比完全找不到这个人还要糟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澜?”
温澜在听完明仲夜的叙述后,沉默了好一阵——
其实他大致能想象得出那位研究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比明仲夜更能理解那个人所处的环境、遭遇和周围的一切……他甚至能理智地明白旁人所谓的“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哪怕善良、清白、勤奋、努力,但才华不算那么超凡脱俗、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运气不够好,自身又无权无势的情况下,那样的背景、出身、资源,很多人终归也无法得到大众的认可和美好的结局。而就算当事人已经身死,周围依然鲜少有真正的同情和理解,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恶意的流言甚至是幸灾乐祸。
……就和他的父亲曾经得到的一切一样。
然而——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尽力把关于车祸那一滩血迹的想象从自己的脑海中挥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明白的,明。我完全能理解你此刻心里的遗憾和不甘心。”
“其实,人都有其缺陷和弱点,有无法克服和超越的局限……特别是那些有着某种突出才能的人。他们往往把精力集中用在了某些事情上,于是在另一些事情上,他们的弱点就暴露得更为明显。”
“不同之处在于,在那个阶段的社会的流行趋势下,有些缺点,会被视为‘人之常情’,能被那个人周围的大众所轻易宽容和接纳;而有些,却成为了终生致命的陷阱,会将那个人一路驱赶到极端糟糕的、满是荆棘的路途上。那人如果运气还算好,也许只是在平庸的泥泞里不断下陷,终生寂寂无名;但运气差的,则可能被残酷的人生渐渐逼入绝境,终至一切彻底无可挽回。”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命运’。”
“你已经尽力了,明。如果那个人运气更好一点,或者选择了在城里多撑一阵,也许就能等到你去找他,然后发挥出他的研究天赋,在这样的多年苦熬之后,成就一番事业,甚至变成一个励志的传奇……但可惜,现实并不尽如人意。”
“无论如何,这不是你的错。”
明仲夜在静静听完他的劝慰后,似乎也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澜,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但是,把一切归咎于‘命运’……我总是不能完全甘心的。这会让我深度怀疑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完全是一个蔑视和玩弄生命,充满了恶意、荒谬和偶然性的存在……我甚至会怀疑我所努力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明仲夜蔚蓝色的眼睛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种他几乎未曾见过的倦怠、失望和空寂,让温澜的心口微微有些抽疼——这般神色黯淡、一身落寞的样子,实在太不适合眼前这个人了。这一刻,他简直有些想要上去抱住这个显得尤为脆弱、仿佛被这些事实和“真相”狠狠刺伤了的天才——他知道,也许明仲夜并非不理解这些,他只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残酷的事实也会发生在极近处、与他密切相关的身边人身上,而觉得分外难以接受而已。
“明。”然而最终,温澜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直视着那双低落的眼睛,“其实很多年来,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掌控力和影响力,希望让事情在最大范围内,变成‘它应该有的样子’,让一切的努力得到相应的回报,而恶意受到应有的惩罚……但依然还是有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那些措手不及的失败和毁灭,接受那些我不想接受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