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南,八角镇。
太一宫。
王安石有一首六言绝句,《题西太一宫壁,便题在这里的宫壁上,所以从历史的角度,这里应该叫西太一宫。
实际上,北宋有两座太一宫,都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还有一座叫中太一宫,是神宗朝修建的,现在自然没有,如今也不分西和中。
狄进走入宫观,发现这里固然也能称得上殿宇重重,有大小十来栋,但装饰既缺乏华彩,门庭又有些冷落,香火并不多,与京师几座有名的佛寺相比,高下分明。
看来宋代士大夫对于佛教的态度固然很是不喜,真宗朝又大大地抬高了道教的影响力,可就民间香火而言,佛教寺院还是远超道教宫观。
冬天天气寒冷,前几日又是下过大雪的,在外走的人不多,更见冷清,连个迎客的道人都没有。
狄进倒乐得如此,在外转了一圈,绕过主殿,走过廊道,朝着后面走去。
远远的,就见前方有一座梅院,凌寒自顾自地开放着,里面倒是有一群人。
并非狄进想要寻找的游方道人,而是五个士子,坐于梅树下,围着火盆,温着热酒,吟诗作对,行着酒令,那高声欢笑远远传了过来:“妙!此句大妙!”“永叔大才啊!”“此番礼部省元,非永叔不可!”
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表字,狄进目光微动,瞄了一眼。
距离省试已经不远了,对方毫不复习,反倒在宫观里与三两好友吟诗作对,倒也符合那人的性格。
不过对于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他到目前都没有过多接触,更别提这位了,自然也没有过去的意思,收回目光,走过梅园,又开始搜寻道士的下落。
很快,在一处破旧的殿宇下,狄进看到有火盆立着,一個邋里邋遢的道士蹲在面前,把冻得发肿的双手努力地往前伸,贪婪地感受着火团带来的热量。
狄进对着荣哥儿伸出手:“酒。”
荣哥儿腰间备着两壶热酒,拿出一壶,就见公子拿着它,来到道士面前,递了过去:“道长,暖一暖身子吧!”
道士抬头,斜着眼睛看了过来,鼻腔里却哼了一声,并不接下,依旧在烤火。
狄进立刻将酒收回,朝前走去。
那道士愣住,然后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刺向两人背后。
狄进完全不加以理会,大踏步地往前走,荣哥儿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
然后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哎呦一声叫唤,似乎是那道士气急败坏地踢倒了火盆,疼得直叫唤。
接下来再见到几个躲在屋檐下的,或者干脆在偏僻的屋舍内取暖睡觉的,都是类似的态度,还有一个干脆扑上来想抢酒的,被荣哥儿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在地。
狄进暗暗摇头。
公孙策说这些游方道士很难相处,本以为是这位的问题,现在看来倒是错怪公孙策了。
那大相国寺外的僧人,只要给钱,脸笑得就跟花儿似的,问什么答什么,更主动联系业务,丧葬超度一条龙。
再看看眼前这些明明很寒酸,却依旧爱答不理的游方道士,也不知是夸赞对方一句出家人的风骨呢,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甚至于这群人更偏向于流浪汉,只是套了一层道士的皮,方便在宫观躲藏?
狄进没有放弃,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一处较为偏僻的角落,他发现一个年纪很大的道士,正在编织一床草被,走了过去:“老人家,天太冷了,暖一暖身子吧!”
那老道士手下顿了顿,没有回应。
这次狄进不收回手了,等着对方。
酒也快冷了,给一位老人倒也不错,当然如果对方实在不要的话,他也不会强求。
然而老道士慢吞吞地转过头,蠕动着牙齿快要掉光的嘴:“秀才公,老道是个瞎子,你要问什么,还是寻别人吧!”
狄进眉头一扬,对着荣哥儿道:“把那壶热的酒给我。”
荣哥儿不解,但也立刻把身上裹着的热酒取出来,递了过去。
狄进将酒壶打开,塞到老道士手中:“老人家,喝吧!”
老道士不再推辞,一口一口缓缓抿着,嘴里不时发出舒畅的声音,哈出热气。
等到他喝了一半,狄进又道:“请老人家把剩下的收好吧,待会再喝也不迟。”
“好!好!”老道士立刻将酒壶收好,作势要拜:“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
狄进立刻扶住他:“老人家切莫如此,只要回答我一个疑问就好,你的眼睛既然看不见,为何称呼我为秀才公,而不是大官人呢?”
老道士身体轻轻一颤:“老道……老道只是觉得秀才公的声音,像是进京赶考的士子,胡乱猜测的!”
“我们进去说!”
狄进看了看他,将其搀扶进屋中,然后就发现这间偏僻的屋子是严重漏风的,好几处窗户都破损了,难怪别的游方道士不来抢,让一位瞎眼的老者占据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去把窗户修一修。”
狄进开口道,荣哥儿马上去找材料,看看能否将那些窗户加固好些,哪怕不能完全遮风,至少也不要让屋子里像冰窖一般。
老道士身体的僵硬感顿时有所缓和,低声道:“秀才公,你是善人,老道不愿瞒你,跟着你的那位护卫,前日是随着另一位秀才公来观内的,他们在向别人打听消息时,被老道听见,刚刚才会那般称呼。”
狄进倒是没想到破绽出在荣哥儿身上:“原来如此!老人家好高明的耳力!”
老道士苦笑:“都是瞎子了,若再听不清,那老道早就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