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老者见状勃然大怒:“收!收!老夫要被他的法子比下去了,还收什么收,收了能找到突破口么!”
婢女面无表情,再度停下手来,立于原地,只是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变化。
“锦夜”冷眼旁观,大致明白了信中内容,好像“长春”研究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法门,刺激到了面前这位自以为是的“祸瘟”。
但值此被朝廷刚刚抓获的关头,对方以书信的方式通知这位“祸瘟”,瞧着像是激将法,他不禁劝说道:“孙老何必急切,待得我毒杀了‘长春’,不就能证明你老的手段了么?”
“嗯?”
老者闻言更怒:“你的意思是,老夫在‘长生法’的追求上比不过对方,要下毒杀之?你便是毒杀了‘长春’,却拿不到他这些年的研究,到时候被官府那些蠢物随便丢弃了,岂非暴殄天物?”
“锦夜”罕见地解释道:“并非此意,只是眼见为实,孙老又未见过对方,怎知此人是不是胡吹大气,虚张声势?”
“吹嘘么?老夫还真有些不信!这个只知沉浸于‘人种法’的废物,这六年间就突然开窍了?”
“但六年,谁又知道他到底研究出了什么……”
老者闻言再度将信件看了一遍,眼神闪烁,半信半疑。
说实话,如果不是“长春”假死脱身,他对于信件里的话语,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自从本代“司命”继位开始,会时不时地将“长生法”各派的进展予以共享,让分散在各地的成员不至于闭门造车,而是尽可能地彼此互通,哪怕不可能完全知晓别人的研究原理,也有触类旁通的机会。
所以如果“长春”真有突破性的进展,别出机杼,开辟出一条新的长生之路,那么“祸瘟”早就会知晓个大概,肯定也会有所关注。
偏偏“长春”金蝉脱壳,如果不是“锦夜”前来禀告,他都认为对方六年前就死在江南了,现在一下有了六年的空白期,再结合如此曲折的过程,是不是假死之前对方就有了秘而不宣的进展,这六年来又突飞猛进?
毕竟没有新的法门,对方还在“人种法”上钻研,假死个什么劲,直接将“人种子”上交,转给“世尊”传教,自己继续在江南弄“人种坑”便是。
所以“祸瘟”觉得,此人还真有了突飞猛进的可能性,现在又向朝廷献上“人种法”,有言能治疗痘疮,得到朝廷要员狄进的接纳后,才敢如此居高临下地对自己说话。
书信里甚至连“司命”都不放在眼里,直接有言,六年之期已到,“组织”应该恭迎“长春”归来,继承“司命”之位……
娘的!好狂!
老者越想越是惊疑不定,最后有了决断:“你们现在出去,仔细确定一下,‘长春’是不是身体康健,毫无病痛,快去!”
“什么!”
矮壮汉子勃然变色,“锦夜”也沉声道:“‘长春’此时必定被官兵层层护住,我们无法接近!”
老者根本不管,厉声道:“那就别想借老夫的路退走,事情不想办,好处要尽占,你小子第一天出来混江湖么?”
气氛变得凝固,洞内一片压抑。
僵持片刻后,矮壮汉子见到大哥侧了侧头,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鼓起勇气道:“我们刚刚在城内也可脱身,一路来此,是因为孙老承诺,可将追兵引来此地,现在却要逼着我们去送死,不该如此吧!”
老者冷笑:“怎的?你跟老夫讲道理?”
矮壮汉子的凶性也从胸膛中升了起来:“不是讲道理,而是‘组织’里面也有规矩,我们来此,是敬你为前辈,又不是你的‘肉傀’,你要去查看‘长春’是不是半死不活,为何不让这个‘肉傀’去办?”
“锦夜”知道小弟所言只是气话,但目光一动,倒是顺势道:“孙老不妨以谈判之势,让她出面,见一见‘长春’,若是被官府扣下,则证明对方心虚,信件中夸大其词,若是让她见到了‘长春’,不是恰好能一窥对方的虚实么?”
老者却不是好欺瞒的:“你们害怕送死,却要让老夫的人去冒险么?调走了她,你们的小命依旧捏在老夫手里!”
“锦夜”微微垂下头:“不敢!”
“也罢!”
老者明白,强行逼迫这两个人出去查探,确实不现实,恐怕官府一轮弓弩齐发,就被射杀当场了,而对方的信件里固然狂妄,多少有些谈判之意……
他这个时候再灰溜溜地逃跑,恐怕再也没法睡一晚安稳觉了,一定要证实信中真伪,立刻唤道:“四娘!取笔墨纸砚来!”
婢女将笔墨纸砚取来,待得一封信件写好,老者放入她的手中:“你替老夫出去,会一会那个假死六年后,脱胎换骨的‘长春’,如果看不到人,对方又要拿你,直接用‘燃血毒焰’,杀的官兵若是少于十个,老夫这些年就白调教你了!”
矮壮汉子听得都缩了缩脖子,这手段听上去都是同归于尽的法子,“祸瘟”果然是凶残至极,身边唯一的亲信仆从,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就让其送死。
婢女则双目木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接过信件,转身走了出去。
……
“会有效果么?”
“信中所言,是不是太狂妄自大了?”
“只要能保住‘祸瘟’这些年的研究就好,不能烧掉,千万不能烧掉!”
相比起“长春”的念念叨叨,同样等待对面反应的狄进,面容一片淡定。
平心而论,他对于“祸瘟”的研究也有一定的兴趣,正如“长春”为了追求长生,却歪打正着研究出种痘术一样,很难说这种古代的科研人员,能探索出什么奇特的古方。
但他不会为了这种古方,用人命去填,首要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擒贼。
不能生擒,就杀之!
所以这封信件只要被对方看到了,下限也有一个扰乱情绪,拖延时间的作用,上限则很难说,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转折。
“有人?”“有人出来了!”
等待的过程中,引火之物越堆越多,弓手也已就位,就在狄进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前方监视的人员突然骚动起来,视线齐齐聚集在一个逐渐从迷雾里走出来的婢女。
婢女迈着细碎的步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苍白的脸上毫无对成片官兵的畏惧,张开嘴巴,发出生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我……来……给……长……春……送……信!”
后方的“长春”早已被捂住嘴,拖了下去,根本不可能与对方见面,不然那垂垂老朽,独眼跛脚的模样瞬间就会暴露,信中那些“从内到外”“皮都展开了”,统统是假的。
不过狄进也没有让士兵控制对方的信使,反倒让其一路来到面前,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到毫无半点血色的婢女:“‘祸瘟’派你来送信?你是‘祸瘟’的什么人?”
婢女仰起头,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有层层护卫保护,左右还有展昭和白玉堂在侧的人,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道:“小婢……只……回应……官兵……头领……的话!你是……是头领么?”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对方一开始说话很生涩,应该是常年沉默寡言导致,但仅仅两三句话未到,就明显有了好转。
如此变化不像是那种彻底被洗脑的孩子,如三儿,就只会保持一个笑容,根本无法对外界做出真正有效的反应,这个婢女则不同……
想到这里,他予以回应:“我就是此行缉拿贼人的朝廷命官,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婢女缓缓地道:“你是神探……狄进?”
狄进颔首:“我是!”
婢女神色依旧木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却透出微微的光亮:“恶人怕你……你能杀恶人?”
狄进正色道:“能!你也想杀恶人?”
“我……我……”
婢女滞住,眼神飞速闪动,身体也微微发抖。
她本以为自己足够隐忍,这些年间一直如同木头一样,哪怕试药再痛苦也能不做出任何常人的反应,成功取得了那个老头的信任,可以在关键时刻反水,给予这个万恶之人一个报应。
可事到临头,她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难!
太难了!
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在肩头,似乎有两股意志在体内疯狂交锋,让她别说真正执行,即便要说出那样的话,都天旋地转,几乎要瘫倒在地。
狄进耐心等待,他不下命,周围的人也一片鸦雀无声。
直到一道小小的身影闪了出来,以一种梦靥般的声音道:“你……你姓什么?家中排行第几?”
婢女也呆住,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上许多的小娘子,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次不是结巴,而是别的原因。
闪出来的是燕三娘,她等不及回答,突然扑上去,也不怕对方身上是不是有毒,直接拉起衣服,看向后腰。
看了一眼,燕三娘就将之放下,将衣服遮好,手掌颤抖着摸了摸婢女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十三年了,这些年我一有空就在找你,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你被宝神奴送到了这里!我是你的姐姐,我信你和那些被驯化的人不一样,你有勇气反抗!是不是?是不是!!”
婢女身体颤抖起来,两人的眼眶都红了,却没有半滴眼泪流下,有的只是半晌后,一道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我想恶人死!我想要‘祸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