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来了这么点人?”
随着狄进登上寨头,杨怀敏畏畏缩缩地探出脑袋,朝着远方看去,很快目露惊愕。
在他看来,辽人吃了这样的亏,不得集结大军,浩浩荡荡地兵临前线,凶神恶煞地对着城头放话,将杀害辽人精骑的凶手交出来。
可现在真正出现的,是一队使者,脚步匆匆,好似生怕别人看到他们来这里,为首的还很熟练,到了寨门处就和守卫打招呼,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的。
杨怀敏不理解,也不敢问。
狄进主动说出理由,就是简短的四个字:“辽人也怕!”
为什么中原王朝跟其他游牧民族所签订的盟约,基本上都是没过几年就撕毁,双方再度陷入厮杀战乱,唯独宋辽之间的澶渊之盟能维持百年,期间虽有波折,但终究保持着和平?
原因很简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宋是穿鞋的,辽也是穿鞋的。
甚至这么说吧,由于契丹贵族数目的稀少,在辽国又处于绝对性的统治地位,可以剥削下面的各族,他们的鞋,穿得比宋人权贵都要厚实些。
所以征讨小的部落,契丹贵族十分乐意彰显武力威风,可后来随着宋辽持续的和平,对于举全国之力南下攻宋的欲望,是真的越来越低,甚至也开始了忌惮与抗拒。
宋朝联合女真部落攻打辽国时,辽国的反应是惊怒的,还派出使臣面见宋徽宗,重申两国盟约,剖析利害关系,让宋朝不要支持女真,放任这个不会顾及和平的野蛮部落壮大。
偏偏不仅是宋徽宗不明白,这百年间,很多宋廷臣子自始至终都不明白这点。
在他们心中,契丹是蛮夷,辽国也不过就是一伙强大的蛮夷,偏偏几次北伐又都失败,还没有山川屏障阻隔铁骑入侵,骨子里自是心怀畏惧,在发现能有将对方灭掉的机会后,当然迫不及待地实施了新的结盟,哪会管什么后患,却没有料到把穿鞋的弄下去,换了一个真正光脚的上来……
北宋如此,明明有了这一次惨痛教训后,南宋依旧联合蒙古,灭了金国,却又是另一番徒叹奈何了。
“迎一迎兄弟之国的使者吧!”
且不说那原来的历史轨迹,狄进负手而立,等到对方完全入寨,才领着杨怀敏,不紧不慢地走了下去。
经略安抚使杜衍没有露面,就狄进和杨怀敏两個人,面对辽人的来使。
“狄经略!”
很快,熟悉的身影到了面前行礼。
果不其然,此次来访的辽人里面,又有汉人臣子刘六符,每次苦活累活都有他。
不过领头的并非刘六符,而是一位面容端正,神态矜持,满身富贵气的契丹汉子,昂着下巴,用抑扬顿挫的标准契丹语,开口说了起来。
狄进早就听得懂契丹语,近来闲暇时都能书写了,但刘六符看了眼杨怀敏,还是翻译道:“这位贵人,是我大辽西南招讨使,统军使萧惠之子萧慈氏奴,字宁隐,任右监门卫上将军,此来贵寨,是因近日有一支巡视夏人的骑兵误入贵地!”
这个翻译已是相当客气,事实上萧慈氏奴的语气可要傲多了,完全是质问的态度。
狄进面无表情,也对着杨怀敏介绍道:“这位是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杨怀敏杨走马,战时监军之用。”
刘六符闻言脸色变了变,战时监军,那就是意味着要开战了?
再看向杨怀敏,发现他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内官故意敷了粉外,态度居然很倨傲,站在狄进的身侧,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如此说来,宋廷的执政太后和年轻官家,也是准备开战了?
萧慈氏奴显然听不懂汉话,见刘六符脸色有异,立刻喝问,待得听了刘六符的解释后,脸色同样沉了下来,再度说了一大段话。
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大辽强盛,你敢开战?
“小爷诶,现在可不能说气话啊!”
刘六符脸色发苦,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翻译了,又看了看狄进,知道这位是听得懂的,更是胆战心惊起来。
反倒是狄进神色平和,把话题拉了回来:“刚刚两位有言,有辽军入了我地?”
刘六符定了定神,堆起笑容:“啊!是啊!那支骑兵是防备夏人的,不慎误入了贵地,若是发生了误会冲突,还望狄经略海涵!”
狄进知道,狄青确实全歼了追入石峡谷的辽兵,却终究是有漏网的斥候。
这些斥候原本是为了确保屠灭宋人的村落时,不放跑活口,去向附近的烽火军铺通风报信,结果所见的却是己方的军队落入宋人的陷阱,战战兢兢地将消息带了回去。
萧惠起初完全不信,再派人去往石峡谷,找到了跌落山崖的尸体后,才不得不承认,那位立下军令状,要将数百户宋人头颅带回辽营邀功的萧十四,惨败于宋人手中。
可即便如此,萧惠仍然不觉得,宋人这边敢将辽军如何,既然谷内没有尸体,这支精锐应该是不慎被宋人围堵在谷内,被迫投降,所以才派出了自己的儿子,又将刘六符带上,前来交涉,准备通过外交手段,让对方将人放回来。
大不了就吃个瘪,服个软呗,等到人回来,狠狠责罚后,再翻脸不迟!
临行前萧慈氏奴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刘六符却如丧考妣,知道此次基本不可能完成任务。
之前为了要回一批扣押的货物,都几经谈判,好说歹说,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才让对方高抬贵手,何况是一群侵边的辽人?
除非宋廷把狄进调走,亦或来一位臣子让这位年轻的经略相公靠边站,不然的话,对方肯定要大做文章!
果不其然,狄进闻言伸手招了招,待得帅司吏员上前后,下达命令:“去将各座烽燧的烽帅信报拿来,我要看一看,近来可有辽军入我境内,在边关迷路的了!”
“是!”
帅司吏员去了。
狄进又发出邀请:“远来是客,诸位请!”
众人一路进了大堂,侍从奉上茶水和点心,做足了迎客的礼仪,狄进时不时地说上几句,倒也言笑晏晏,杨怀敏依旧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打量着狄进,完全是看其眼色行事。
“宋廷的文臣,地位真高啊,武人和宦官,都要仰其鼻息!”
刘六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暗叹息。
宋朝的文臣尤其是这种三元魁首,当真是了不得,连内侍监军都要看他们的脸面,反观他在辽国也是进士出身,却活得像一条狗……
压抑的等待,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当茶重新续上,冒着腾腾热气,之前的吏员终于折返,捧着册子递上。
狄进接过,十分仔细地翻看了一遍,严谨地给予了回答:“很遗憾,根据我边关三十四处烽燧的烽帅信报,至少在今日之前,并没有发现任何迷路的辽军,要不诸位再去别处找一找?”
刘六符赶忙道:“狄经略,或许他们不是走的大道,行了小路,烽燧才会漏了,还望贵军能派人寻一寻,若是发现了人,助他们归军,萧将军必有答谢!”
狄进微笑:“萧将军的答谢,我其实已经收到了,昨日有一伙盗匪闯入境内,正是此前掳掠我代州百姓的那伙贼子,想来就是辽军扫荡,将他们逼了过来吧?”
“这……”
刘六符马上明白了,涩声道:“是!是我们逼过去的!不知这群盗匪现在何处?”
狄进道:“请刘军议放心,匪乱已经平息。”
“那真是可喜可贺!”
刘六符心头沉下,脸上反倒再度挤出笑容:“实不相瞒,这群盗匪在我辽地也作恶多端,依宋辽盟约,一旦缉拿越境的犯人,当交还本国,还望狄经略将盗匪交予我们!”
只要把人救回来,也顾不上是迷路的辽军,还是寇边的贼匪了,就让对方多多羞辱一番,谁叫那群辽兵不顶用,真的败了呢?
刘六符显然早已做好了退让的准备,但萧慈氏奴却很不满意,手掌一落,几乎是拍案而起,指了过来,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话。
听了那不容置疑,必须要将人交出来的命令之言,刘六符暗暗叫苦,刚要通过翻译缓和一下气氛,就听狄进用契丹话回道:“人,你们是带不走了,但可以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