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的下场,李德明也该收到了,这位党项之主能否承受得住打击,将成为两军对垒的关键转折!”
狄进站起身来:“我将往弥陀洞一行,必要时,至夏州城下,亲自督战!”
……
“援军到了……咳!咳咳!咳咳!”
夏州城头,李德明裹着厚厚的冬衣,屹立于寒风中,腰背挺得笔直,眺望远方隐约可见的烽火,眉宇间并未有多少激动,反倒泛出浓浓的忧愁。
银夏这片地方,是典型的易攻难守。
如果真的好防守,当年李继迁也不需要放弃这片家乡祖地,将大本营迁居到七百里瀚海深处的兴灵,正因为有这份决断,党项李氏才有了立身之本,如果只在银夏苦熬,估计早就被宋军连窝端了。
现在银夏、兴灵,一为经济重地,一为政治中心,在接连的败阵之下,前者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所幸后者的援军抵达,能够将气势如虹的宋军打败,逆转战局,成为了银夏上下最为迫切的期望。
“咩米部劫粮失败……”
“讹藏屈怀部劫粮失败……”
可李德明并不看好,因为就在不久前,多个坏消息接连而来。
自从来到了银夏,他就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甚至将周边几州的大户统统移到夏州,并且严令粮食能带就带,带不走一把火烧掉,也不能便宜宋军。
谁知那些党项大户,太平日子过惯了,让他们将粮草焚毁,居然还藏在家中地窖里,指望着等宋人退走再去拿,结果全部被抄出来。
再加上援军出现后,几次劫粮道都惨遭失败,从后勤补给上断去宋军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反观对面的御寒冬衣是早有准备,支撑下这个冬天,是绰绰有余。
“今年的冬季,不够冷啊……不够冷啊!咳!咳咳咳!!”
“父王!”
温和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后背,为他顺气。
一位年轻俊秀的男子来到身侧,不比其他党项贵族不改羌人的粗豪本色,这位眉眼清秀,目光温润,倒是有几分诗书气质,正是李德明最小的儿子李成嵬。
见到这个相貌最出众的儿子,李德明的眼中也露出一丝慈和,伸出粗糙的五指拍了拍对方细嫩的手掌:“父王没事,咳嗽的老毛病了!”
若论承欢膝下,李元昊在外东征西讨,李成遇也有官职,倒是李成嵬陪伴的时间最长,此时也一如往常地带着几分撒娇:“父王,冬日严寒,我们别站在这里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李德明却没有移步,反倒问道:“你可知为父为何要站在城头?”
李成嵬愣了愣,以前这位可从来不问这些的,赶忙道:“父王当然是在关心城外的战事!”
“关心战事,这里又能看到什么?”
李德明微微凝眉:“儿啊,为父站在这里,是给各族看的,只要我这位大王在,他们就在,坚守此城,打退宋贼!别回头往那边看,你是王子,永远不要观察下面的士卒脸色,那是示弱!”
李成嵬的脑袋硬生生别住,讷讷地道:“父王,孩儿明白,可你的身体,受不住寒风……”
“受不住也得受,我党项男儿若是怕吃苦,那如何与汉人争,如何与契丹争?”
李德明看着这个儿子单薄的身体,略带瑟缩的神情,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失望。
若论父子之情,他对于李成嵬的情谊很深,可要看祖宗基业,此时此刻的他,不可遏止地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陷在外面的不是长子李元昊,而是这不顶用的幼子李成嵬,该有多好!
事实上他的次子李成遇,之前作为西夏的正使,至今还被扣在辽国中京,李德明清楚那位辽帝的算盘,这是扣下当人质,说不定将来还要以这李氏血脉来篡夺河西之权。
但辽国恐怕也想不到,自家国内也会有渤海遗民造反,并且声势浩大,消息甚至传了过来,闹得沸沸扬扬。
换成以前,李德明会幸灾乐祸,他固然要依仗辽国,却从来不是一条心,彼此间还有不少小摩擦,自然乐于见得对方吃瘪,现在则大为遗憾。
难怪机宜司在银夏各地宣扬,让希望辽国来援的部族彻底失望……
还有僧人入内,在各部落行走,以佛法度化羌人,以小恩小惠,施粥行善,聚拢人心……
又有散播消息,兴灵之地是青羊宫的“上师”作主,让一些并不信奉青羊神的部落极为反感……
宋人的策略很清晰,并没有希望通过一两件事,就彻底瓦解李氏在党项部族里面的威望,而是积少成多,滴水石穿,各种不利于李氏的消息轮番上阵。
一捆捆的稻草压上来,西夏这个骆驼的背已经被压得越来越低,气喘吁吁。
“咳!咳咳咳咳!!”
想到这里,李德明再度狂咳起来,喉头耸动,血腥气又冲了上来。
他稍稍侧头,捂住嘴,硬生生将之压下去,也知道不能继续吹风了,开口道:“走吧!”
“父王慢些!”
父子俩一前一后,朝着城头下走去,回到城中府邸。
李德明的手掌在火前烤了半天,依旧冰凉,正自思索接下来的局势,亲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入,捧着一个狭长的盒子到了面前:“大王,宋人遣使送来了这个,明言与世子有关!”
亲卫的声音带着迟疑,显然是不想禀告,却又不敢不禀告。
李德明身躯为之一震,打量着这个盒子,先是松了一口气,从规格来看,这不像是盛放头颅的,可相比起文书画卷,又不免大了些,缓缓伸出手。
在接触盒子的一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成嵬留下,你们都出去!”
身边的亲卫包括侍从婢女退出,李成嵬留下,就听父王道:“伱去打开盒子!”
“是!”
他莫名其妙地打开,朝里面一看,脸色陡然凝固,在怔仲了数个呼吸后,张大嘴巴。
“不要叫,里面是何物,告诉我!”
李德明凌厉的声音,将李成嵬的尖叫硬生生压回嗓子里,就见这位幼子脸上血色尽褪,打着摆子,断断续续地道:“父王……这……这是……大哥的……大哥的手臂啊!”
李德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厉声道:“你怎知是元昊的?”
“大哥的手……与旁人不同……我……我偷看过他练功……还有这射箭的扳指……是西域来的……父王……这是大哥……没错……”
李成嵬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唔的一声捂住嘴,干呕起来。
“元昊……吾儿……他是那般的强壮……怎么会?怎么会!”
“不!元昊没事,如果宋人真的拿住了他,不会只砍一条胳膊,肯定会割下首级,前来耀武扬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噗!!”
他没有发现,李德明的身子后退,缓缓地坐倒在椅子上,脸颊肌肉颤抖,嘴中喃喃低语,这回再度狂咳起来,却是遏制不住,一口血箭陡然飙射出去。
当血腥气味扑面而至,李成嵬才骇然发现,这位一直撑着天的威严父亲,以前所未有的虚弱姿态软倒在椅子上,都要朝地面滑去:“父王!!”
“不要叫……”
李德明继续喝止,但声音低沉得连他都吓了一跳,气游若丝地道:“扶住我……不要声张……千万不要声张……”
然而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做出了最后吩咐的西夏之主,并没有被儿子扶起,在天旋地转的倒下之际,他耳中只听得慌乱的脚步声朝外奔去,然后是凄厉而恐惧的惊呼传遍四方:
“来人啊!快来人啊!父王倒下啦!!父王倒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