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定了!”
于是曹植给我看罢,不几时,我便声情并茂地背起全文来,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国怀乡的游子王仲宣: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你……是如何背出的?”
我抖抖裙摆起身,晃转起脑袋,手舞足蹈:“哈哈,没想到吧!我崔缨乃神人下凡,自有过目不忘之术。”
曹植举起竹简,仗着身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净胡说!你定然是提前背过此赋,故而来此耀炫。只是可恼,我与二哥约好的,不得借给他人,尤其是你!他怎么能……”
“嘁!什么耀炫,我岂是那无聊之人!”
“你就是如此无聊之人,好好的诗不背,净给我添乱。”
“略略略。”
“……”
第三阶段,从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内,用行楷简体,同时采用后世标点符号,在麻纸上横向抄完毛诗。
前次抄书时,心绪浮躁,无暇仔细思量书写工具,这回我动了动脑筋,将细长的毛笔折短,仍旧按后世握硬笔的姿势,以加快抄写速度。
这是在抄写的过程中,默读了一遍《诗经》。
第四阶段,从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这是最后的复习巩固阶段。
彼时桃花初绽,含苞粉艳,馥郁花香弥满庭。
我心血来潮,在短简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诗经》名句,一句一简,誊以汉隶。然后拆除丝绳,将上百片竹片混投进竹筐中。
我和秦纯曹节三人,那时,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树荫下猜拳,输者随机抽取竹片,背诵全篇,赢者积满五个回合,则一口一块小桃花糕。
当然,她们都是自愿来配合我背诗作乐的,只识得一些名句,并不能悉数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纯儿,下一句是什么呢?”我笑嘻嘻地问道。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纯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阿姊可知,如今我们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汉女’。”
“哦?是谁?”我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东院绣阁之上,住着一位名唤‘来莺儿’的宠姬,其喉声婉转,善唱悲清妙曲,颇受司空怜爱,只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虽出身倡家,却目无下尘,故而逢年过节,司空欲请之献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面前都敢如此放肆么?……”宠姬的身份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秦纯趁曹节扑蝴蝶之际,再次低声道:“你当司空何以如此宠幸于她?她与大夫人同出一处,曾是雒京乐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后来董卓火烧雒阳,来莺儿辗转流离,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说,又从何而来呢?”我总是擅长抓住问题关键。
秦纯神秘一笑,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我将秦纯的双手紧紧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与你真是相见恨晚!我晓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颇懂风情的妙人!快别卖关子了,与我说说这来莺儿的故事罢……”
秦纯只捏着帕子笑个不停,脸笑得通红,都快赶上桃花儿了,她附在我耳边低语道:
“传言,那来莺儿,曾心许司空身边一侍卫,后来侍卫犯了事,为司空所诛,来莺儿便再不献舞,只夜夜如夜莺练曲,常常无礼傲慢于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我吃了一惊:“纯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如何无端生出一个侍卫呢?那侍卫叫什么名字呀?你见过么?”
“纯儿当然不曾见过,外间这样的流言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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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来多少宫宅佳人便是为流言所谮,以后你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嗯。”秦纯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秦纯一番说辞,我蓦然想起曹操与袁绍年少时盗劫新娘的传说来,于是开始对青年曹操风流绝代的洛阳时光浮想联翩,不觉间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斗鸡走马的少年啊,后来,个个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风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独这个曹阿瞒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种,这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过呢,唉,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阿姊?”秦纯见我走神,在我眼前挥了挥袖,“你可知,这来莺儿多才多艺,既知音律,更晓《诗经》,能自谱曲将《风》《雅》入韵……阿姊何不去会会此人?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岂不有助阿姊诵记?”
“纯儿你的意思是,请来莺儿给我们唱《诗经》?”
“对呀!”秦纯笑眯眯地看着我,像只妲己变的小狐狸。
我猜出了秦纯的心思,玩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哇!纯儿,你定是跟四哥学坏了,那来莺儿性情不定,你这……不是让我火中取栗么?哼,看我不挠你!”
秦纯娇笑着掩袖求饶:“我的好阿姊,难道你真不想一听吗?”
她这激将法还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阳的乐坊名妓,身世又如此传奇,我若能一睹这位美人真容,也是极好的!只是卞夫人定然不会插手来莺儿的事儿,纵观府中能帮我的,唯剩一人。
我于是撇下秦纯和曹节,立刻飞出院门,往曹丕住的别院跑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拜访曹丕的小院,路途不远,走上片刻便到了。
院内百卉丛生,绿株遍植,蜂蝶飞忙,我欢欢喜喜,一蹦一跳,边走便逗留。
在婢女的引路下,我来到曹丕书房门口。可未及敲门,房内便传出一阵激烈的吵架声,紧接着便是杯盏破裂声。我吓了一跳,不敢吱声。
隐隐约约听见房内似有妇人啼哭音,我站在门外听得不甚真切,况有婢女在后,既不便伏墙倾耳以听,又不能退居中庭,于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有人凄凄念辞,哀婉声绝。
“我十三岁便嫁与你为妻,于今已有七载,她甄氏凭什么!曹丕,你为何这样对我!”
“……”
早听闻,曹丕与他发妻任氏不睦,今日如此不巧,竟让我撞上了,看来这次是白跑一遭了。想着在曹府须谨慎,少掺和他人家务事,我也不向婢女多打听一句话,自觉转身,即刻便要走,却迎面撞见前来奉茶的甄妤。
甄妤面色红润,看着心情却不甚佳。想起她的身世遭遇,我心生怜悯,主动上前行礼问候。她抬头望了眼紧闭着的房门,便将奉茶之事交给了侍婢,领我去了她的房中。
我一进房门,便闻到阵阵花香,珠帘屏风,斗帐烛灯,皆安置合宜。小小摇篮里,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儿睡得正香。
“叡儿都长这么大了呀!”我压低了声音,“阿嫂你看他的小脸,多白净多可爱啊。”
甄妤笑着,亲自沏茶招待,我也毫不客气地拾了些桌上的点心来吃。
“阿嫂,上回你送给缨儿的胭脂甚好,等下回二哥再带缨儿出府时,我定给叡儿买一些好玩的,就当是给他的周岁礼。”
“好,好……那我便代叡儿,好好谢谢你这个小姑姑!”甄妤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发髻,替我撩起松散的碎发,“你二哥众多姊妹中,就数你最与众不同了,别的小姑娘都拿胭脂往脸上涂,你却用来研制红墨。”
“嘻嘻,阿嫂,我可不曾玩胭脂,我有大用处呢,不过,你可不许告诉母亲哦,这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秘密!”
“是。”甄妤笑着拧了拧我的脸。
“唔……阿嫂,你做的这些桃花糕真的好好吃啊,二哥也太有福气了!缨儿日后有空,也要跟您学这些手艺!”
“嗯,是得多学些厨艺,以后缨儿长大了,也能给未来的夫君做可口的糕点。”
我吃着桃花糕,闻言差点呛到:“阿嫂!”
甄妤抬袖掩笑,谨慎回头,看着小曹叡熟睡的方向,竖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
没见到歌姬来莺儿的面,虽然有些失落,但我还是满怀信心地走回了自己的闺房。
我在房梁上悬起数十条黄幅,写的都是《诗经》名篇篇名,以黑、红、蓝三色区分风、雅、颂三大类。只要每次抬头看见篇名,便要求自己得在心里默背出来。除此之外,晚上我还趴在草席上,用麻纸默写屈指可数的几篇诘屈聱牙的诗。
这一切都被东偏房的曹植看在眼里。
当他推开我的房门,亲眼目睹满屋飘舞的黄幅、满地堆积的麻纸草稿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而此时,我正握笔划去最后一日的时间安排表。表上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精确到了几刻钟。
小主,
这一月的时间,都被我算进了计划里,没有丝毫的浪费。
曹植嘿然,负手而立,见我满脸堆笑,满脸墨迹,只简单地考问道。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下句?”
“嗯……‘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召南·鹊巢》首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相传鸤鸠不筑巢,居鹊之巢,由是便有‘鸠占鹊巢’之说。”
“‘螽羽诜诜’一词,所出何处?释为何意?”
“出自《国风·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此以螽斯之多,喻夫妇和睦,子孙众多。”
“毛诗所录许穆夫人之作篇名?”
“许穆夫人,卫昭伯之女,于国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亲赴漕邑,是缨儿心中的‘女屈原’,传世之作共三章,《载驰》、《竹竿》、《泉水》,一句‘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教大夫惭愧,齐桓动容。”
“对你来说,《周颂》里教训最深的一句是什么?”
“‘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惩前毖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小雅》中阿缨感触最深一句呢?”
我顿了顿,看着曹植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郑注曰‘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吾之最爱,不过一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而也已。”
……
问了一圈《诗经》名句,几乎没多大问题,只是不能诵出全篇。
“嘿嘿,如何?这场赌局,我可是赢了哦。”
曹植弹了弹衣袖,与我隔案对坐,冷哼一声:“我当妹妹全卷背出了呢,原只是择其重者而背之,你所谓的‘熟背’,又与耍赖何异?”
“欸,话不能这样说——”
我歪着头,清声辩道:“‘诗言志,歌永言’。文章之用,便在于日常所需,我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