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过头去,只见曹操仍背对着,负手立于坟墓前。
“八年未见,孤……来看你了。”
曹操并未发现我们的存在。
而那座坟墓,如果料得不错,就是曹操私下叫人给杨夙立的新冢。
杨夙松开了手,我趁机挣脱出来,细细听曹操的说话声。只见曹操叉着腰,默然盯着墓碑良久,忽而取来酒觞,于无字碑前三酹。酹完即掷杯,侧坐于旁,像是跟一个久未逢面的老友畅聊一样,自顾自地说着些听不甚明白的话。
“孤今年,五十四喽。去年这会儿,奉孝还陪在孤的身边,一转眼,你们都走了。
“今年是孤与你相识的第二十三年,嗯,二十三……孤当年二十三岁时,做了顿丘县令,而你杨叔夜二十三岁,已是颍川太守备选。那时,孤只把你当作袁术、袁绍、公孙瓒之类欲自立的诸侯,何承想,你竟愿意投入孤帐下,为士卒先,陷阵冲锋,破黄巾、迎天子、灭吕布,为孤之大业喋血沙场,立下赫赫功勋。这些年,孤在深夜,常常能梦见你和恶来,这世上忠诚于孤之人,是一年比一年少喽……”
曹操深情抚摸着碑身,竟落下几滴泪来。
“杀了你,其实孤心中有多不忍,可叹造化弄人,孤一次次让你失望,你我君臣,渐生嫌隙,而你也终步昔年陈宫之鉴。原本孤想着,此次北征回来,就该来许都看看你的。叵耐运命难虞,叔夜啊,你终究先孤而去了……”
口说如此,心表忏悔,曹操倾诉衷肠般,言语满含痛苦和悔恨,诚恳之至,教我一个旁观的外人都动容。
从未想过,私下里的曹操,还有这样鲜为人知的一面。
那么,荀彧、郭嘉、典韦这些臣子在他心里地位又到底有多重的分量呢。
那一刻,我终于觉得曹操老了。
他的子女也像他从前一般年轻,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毫无怜悯心的屠夫。
不知过了多久,穹顶凝聚了大片乌云,凉风乍起,曹操终于恢复往日枭雄的威严,他捋了捋风中舞动的胡须,拂袖而起,一只手按剑,一只手搭在墓碑顶:
“你虽然走了,你们弘农杨家却还在,而你那异母弟杨修也还活着……那杨德祖,与你长得可真像啊。博观古今,巧言善辩,聪慧异常,是个治国良才。你既走了,孤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家人,孤已让杨修举孝廉,除郎中,等过几年,就待在孤的身边。正如当年,你杨叔夜伴孤身侧一样。”
“叔夜,孤走了!你一定要等孤收拾完刘备和孙权,那时候,孤可要好好地跟你和奉孝大醉一场!”
曹操直起身,毅然转身,大踏步按剑离去。坟前绿草如茵,落英缤纷,仿佛从未有人惊扰过一般。
我紧张地盯着一旁的杨夙,生怕他再有什么动作。
可杨夙痛苦地闭上眼睛,指甲已深深嵌入手心肉,直到曹操走远,他都一直抓着匕首不动。
我终于松了口气。
“他曹孟德,是多么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可他今日,竟然为你忏悔了,我的朋友……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吧,过去过不去的都将过去。”
杨夙睫毛微颤,半晌后,一睁眼,忽然大笑,笑得面目狰狞,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并不说一个字,可他看向了我,他眼里写满了悲愤和恨意。
杨夙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将我拎起,径直朝与原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与他交起手来,却无任何招架之力,三两下便被他反剪束缚住双手。
“你拽疼我了!杨夙,你个疯子,你要带我去哪!?”
“闭嘴!行事真不利索,后面跟着尾巴也不知。”
我惊慌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杨夙仍凶狠地拉扯着我的头发,拽着我疾行,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放手!放手!放手啊!”
不知在灌木丛里跑了多久,杨夙腿脚不便却走得飞快,他竟比我还要无比熟悉这里的地形。他在警惕甩开某人。
日既西倾,风起云涌,一场暴风雨正在许都城郊酝酿。
跌跌撞撞回到竹林,被杨夙揪进秘庐里,他毫不留情地将我推搡在地。全身酸痛无比,我又惊又怕,侧身回头,却见杨夙先破口大骂:
“认贼作父?呼寇为君?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崔缨,你简直是现代人的耻辱!!”
我没想到,我的真实身份竟让杨夙如此暴怒,又羞又愧,却不肯低头,回想今日种种,胸臆难平,只盈满泪水质问他:
“你一直在利用我,是不是?”
我的声音抖得连我自己也觉得陌生了,可杨夙笑得凄凉,他踱步行至塌边,眼底尽是失望。
“你不也骗我了么?”
“……”
“说什么在曹操帐下当谋士,原是认贼作父。好个满嘴谎言的崔缨,怕是连日后事发,怎么跟曹贼解释你我之间的关系也想好了吧?”
“不许你这样说曹植的父亲!”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托着被他拽疼的胳膊,怒吼道,“这天下,哪家军阀是干净的是圣人?曹孙刘三家,日后不都是汉家的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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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想来你并不曾见识过曹贼的手段。我道你学识浅薄,如何靠着一个榆木脑袋混得官职,原是攀附亲戚去了呢!”
杨夙一扬袖,将案几上的杯具都扫落在地,酒盏灯盏通通碎了一地。
他凑前逼近,继续讥讽道:
“这些年,你在曹府锦衣玉食,过得舒坦极了吧?也没少给曹操磕头谢恩吧?崔缨啊崔缨,汝好不知羞!先辈花了一百多年时间让国人腰干挺直,你却用几年时间放大了奴性,使自个儿的膝盖软了下去!”
“我没有!我是不得已,你听我解释!”
我委屈极了,只能将过去十多年的经历断断续续交代出来,可眼前人听了并没有丝毫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