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音。
我扭头望去,立刻警觉起来,只见夏侯尚不知何时换上了斗笠蓑衣,徒步行至亭台下方的隰畔边,三两下安顿静坐,兀自举着长杆钓鱼。
“春日可都是些鱼苗和产卵期的雌鱼,这时节都能下得了手,伯仁哥,真够狠的啊!”我讥讽道。
夏侯尚莞尔,单手从湖水中挑起鱼线——那竟是一副无钩无饵的钓竿。
“装神弄鬼!”我腹诽道。
“‘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燕婉绝兮我心愁’,美人兮美人,君子表不隐里,明暗同度。苦穷,富贵之梯阶也。北逾长城阻,高登单于台。人皆易华岳以谓卑小,故登之而催;伤天以谓高大,故不升而无殃……”
曹植坐观我与夏侯尚打哑谜,一脸茫然,只握着笔管戳弄额头。
我被夏侯尚搅得心烦意乱,犹豫了半晌是否应告知曹植,那全是曹丕去年除夕夜念给我听的话。如果要用直白一点的话将它们翻译过来,便是——“行路的人千万要小心仕途的诱惑啊!不要贪婪和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善恶没有绝对,来吧,来吧,虽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们能给你和你的家族一切想要的权势和地位!”
……
日中,远出北林狩猎的曹氏兄弟们终于归来。除了飞禽走兽,府中还有人送来反季果蔬,听说是扬州郡县长吏上供的。众人围坐在阔大的仰止亭下,亭外恰巧飘起了毛毛细雨。当所有人都开始炙肉饮汤时,曹植却卷起修改完的《七启》手稿,揣入袖中,独自站在亭外淋雨。曹丕并不知,在他外出游猎之际,他弟弟已经迎合着他们父亲新颁布的政令,写出一篇辞藻华丽的“赋体策论”来交差了。
那么,大约,那时在场之人,唯有我懂得他那种艺术创作完毕的释然感吧?
曹丕饶有兴致地唤道:“子建,速来亭中避雨。吾与汝兄弟二人,今日可须在兄弟们面前露一手。”
曹植转头,会心一笑,大踏步飞奔入亭,正襟危坐。
“二哥可想好辩题啦?”
“想好了。你我既是兄弟,那便从兄弟二字入手,论辩‘三纲五常’,你可敢应战?”
“可行。”
“那么,今日这烤肉,子建你不吃了?”
“‘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曹植引用他自己写的《七启》,爽朗地笑道。
众公子小姐都吃着烧烤看戏,我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唬住了,可看那相视而笑的兄弟俩,却突然明白他们今日都是有备而来。曹植依旧是发自内心地好玩,欲与他兄长一辩高下,可曹丕呢?我有些猜不透……
“初春之节,父亲一令《求贤》下达各州郡,当日在堂上,父亲以此令考问你我之志。吾献诗曰‘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将佐时整理,复子明辟致仕’,子建你却诗曰‘大国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义休偫,小人德无储。积善有馀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时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二哥想知道,你还坚守你所谓的‘大道’‘仁义’‘德’‘君子’吗?”
“自然。”
“好,那开始今日我们兄弟的‘三纲五常’论吧!”
曹丕抿了口热汤,继续说道:“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自桓灵起,天下疾疠、兵灾、螟蝗、水旱不休不止,民多饿死,或相食,问此人人自危之际,苟全性命已成难事,何谓人伦?何谓仁、义、礼、智、信?私以为,父亲之‘唯才是举’,是当不破不立!”
曹植毫不犹豫地反问:“纲常伦理,固生之本。三纲不过夫妇、父子、君臣三类关系耳,二哥怎因时代变迁而有所质疑?”
“‘纲者,维紘绳也’,”曹丕不怀好意地笑问我道,“子嘤,近来你读了不少佛老之学,你应赞同,束缚自由身,是不应当的吧?”
没等我回答,曹植就直接反驳:“无纲无纪之世,何来自由身?扬子云《法言》曰‘君子为国,张其纲纪,谨其教化。导之以仁,则下不相贼;莅之以廉,则下不相盗;临之以正,则下不相诈。修之以礼义,则下多德让,此君子所当学也……如纲不纲,纪不纪,虽有罗网,恶得一目而正诸’。可见世有秩序,有纲有纪,申以垂范之义,所以上下张理,人道整齐也。”
辩局开场,曹植就靠博闻强识抢占了先机,强调了“规则”立场。
我暗想着总觉得不妙:规则,规则……三国乱世就是一场重建秩序的游戏,有哪路诸侯会按照旧规矩来立身的啊?曹植接下来能守住自己的论点吗?
只见曹丕摆摆手道:“不,子建,我并未全然否认圣人所传纲常名教,只是以为,乱世自有乱世之纲纪,应时而变。世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亦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为人君者,逢此扰攘之世,当网罗各士族英俊翘楚入囊而为我曹氏所用,继而宣以‘君纲’,使文武世代不敢背德也。此乃权谋之术。君纲既立,父为子纲,夫又为妻纲,上行下效,民风自正。”
当我听完曹丕的三纲言论,正郁闷封建束缚时,曹植却哈哈大笑。
“子建,你笑什么?”曹丕皮笑肉不笑。
“我并非取笑二哥,只是笑一场误会,二哥与我辩的,原非同一物呢。”
“三纲五常,怎有不同。”
“当然不同!董儒者,伪儒也。‘君纲’若一昧顺君之意而不分对错,那才是不知‘应时而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