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在玄武坡跟我聊《七启》时,曹植全然只是诙谐幽默的语气,仿佛那真的只是一篇文采飘扬的杂文。等今日跟曹操正式汇报时,却是另一种肃然模样,他们父子二人援引章句阔论时政的样子,俨若一对君臣。
曹子建啊,你狡猾得很嘞。
哎,可怜我这大冤种,只配在一旁拨弄烛火玩喽。
只是仍想不明白,曹植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做到将上政治战场的麾披绣成精致至极的蜀锦的?包括后期他写的《求自试表》《陈审举表》,被陈寿后来抄录在《三国志》里,和同时期政客的表文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给人感觉就好像,政论文还能这样玩?
到目前为止,在曹植的心里,文章是绝对为经国大业服务的,在合理范围之内,将诗文铸就曹氏政权之利剑,是既能满足他年少轻狂对政治的进取心,又满足了在当世文坛骋才扬名的虚荣心。
可今晚回去,曹植依旧会用天真无辜的语气对我说:“哎!不是这样的阿缨,那只是我与仲宣德祖他们玩的文字游戏而已呀——”
可是子建,你的《七启》虽好,打的也是汉家的旗帜招隐,你对镜机子的定位真的掂量准了吗?今后士人望风而至,归附的究竟刘氏还是曹氏呢?
…………
又是一年盛夏。
曹操赋闲邺城数月,便为军政之事辗转南下许都去了,依往例留崔琰佐曹丕守城,并命曹丕全权负责曹府诸兄弟教导事宜。相府仍旧是相府,只是较当年的司空府更阔气了些。西园亭台水榭、曲池石路经多年修缮,从汉南引入各类动植物,已俨然有皇家园林气派,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原属于我一人的蕙兰院后园,早被推了颓墙,除了杂树,砌了一面光秃秃的新墙,与外府高墙比肩而立,愈发衬得院子清冷压抑。
蕙兰院离西园远,却仍能在初晨听到莺歌燕语声。每日洗漱毕,我便只身赶往外府相署文昌阁,处理简单的书令,审批魏郡民事诉讼案。记室高坐的自然是阮瑀、陈琳、应玚三人,他们是相府记室左中右主管,因擅写章表书记,所以军国书檄文章,曹操多交由他们三人拟作。
借着身份之便,我常常趁他们走开时,盘腿坐在书架下拜读他们的大作,有时读得入神了,连卷宗也忘看了,被他们隽永、绵里藏针的表文吸引时,也未曾丝毫察觉陈琳出现在身后。
他笑眯眯地弯腰捋起胡须,憨态可掬:“崔姑娘,也欲学作章表书记,为案牍劳形吗?”
我恭敬起身,笑着回礼,双手捧递过竹简:“陈先生高抬子嘤了,书表算不得纯粹之文学,晚辈与参政无缘,还是改日多向先生学写诗文便好。”
陈琳见我待他十分恭敬,心下自然欢喜,像是找回了年轻时畅怀意气的感觉,他说早听闻我一介女流也懂得指点江山,便就檄文与我讨论起他笔下激扬澎湃的文字来,真诚地与我这个晚辈交流时局的意见。陈琳还顺着我话聊起了诗赋创作的要旨,当念起近日所作新赋时,我字斟句酌尝试去分析,美言了数句,他是真的开心。是忙累了半天公文后,难得的解颐开容。
其实比起王粲的赋,陈琳作的并不尽美,可陈琳,曾救过叔父崔琰。
其实,混迹官场半生,仍屈就小小记室之职,肯定心里很不好受吧?不论是袁绍还是曹操,都只把陈琳这样的“才子”当作文章利器,又何曾想过有一日请他当座上宾,共论军国大事呢?
辞赋小道,即便能“揄扬大义”,揭露生活真相,赞美生命尊严,给予后世文人心灵羁所,也只是文艺派“为艺术而艺术”的小流;真正的大道文章,只有成为政治经济的工具,为时而着、为事而作,才能“彰示来世”。
陈琳最引以为傲的诗赋没有流芳千古,反倒是一篇政治文章《讨贼檄文》成就了他。
正说话间,恰巧阮瑀抱着一摞简书帛文,逆光踏入房中,他被灰尘呛到,咳个不停,应玚连忙上前搭手搬卸。
“元瑜兄,你向来体弱,这等活计交给小吏做就是,何必亲自动手?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
“这几卷需重新封蜡……这一匣仔细核对完,须换新刻的章再盖一回……来来,这些,分传下去,皆须誊录二十份,日隅前毕……”阮瑀忙得团团转,在光影下踏出门槛又踏进门槛,眉间愁绪舒展不尽。
他年不过四五十,须发已半白,常年拖着病躯,服药久治不愈,长久下来,衣行着实朴素,在相府无数掾属文吏中,大约只有清贫的徐干可与之比了。
“阮先生。”我叫住了他。
“……”阮瑀微抬眸,未与我直视。
“相府老人常说‘中年得子,必有后福’。缨听闻贵夫人新生一男,姿容甚是可爱,不知……可曾取学名否?”
“谢姑娘挂念,初生未及周岁,姑有乳名。”
谈起自己的绵绵弱子,阮瑀终于面露喜色,可他环顾周室,见典籍章表文书填满了狭仄的陋室,十几个刀笔吏埋头案牍前,在油灯下潜心贯注,重复处理着一遍又一遍枯燥无味的公文,兀兀穷年,目不窥园,忽而有些落寞。
“予从学蔡伯喈,自陈留出仕,已历十载有余,今居于籍室,甚思祖籍畴陇产业。人生一世,漂若河中尘。平淡守拙是真,那孩子,从今后,便唤作‘籍’罢。”
我颔首点头,笑着转身回归工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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