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疆回到‘花间提壶’,已至暮分,彼时,风雨大作,聊带几分暮春寒意,吹得悬在酒楼四周雕梁画栋上的酒旗子、红绸子“刷刷”地齐声呐喊。
他是孤身而回的,此前在戏院里的那名侍从显然是在暗中保护无疆,而并不现身人前;这般隐蔽,倒也着实教人看不出他身份来,匆匆一面,聊聊几眼,旁的只当他是打从别出来京游玩的富贵人家罢了。
南飞燕毕竟非同等闲之辈,她那双漆黑流光的眼镜里,装盛着与身量不符的精怪狡黠。
前几日,南飞燕带着阿奴来京,入住之地正是这家闻名大京的‘花间提壶’。彼时,她正扶栏而下,正欲外出,恰好同归来上楼的无疆照面,擦肩而过。
“…………”
一等盛凌之气拂面而来,南飞燕不禁侧目——斯人衣着灰绿色锦服,襟前群绣翠竹,领端点印白鹤纹案,腰间垂系着一块石子大小的白玉环饰,与之呼应的是大拇指上一枚翠玉白纹扳指。尤为夺目的还数那张面庞,面如冠玉却棱角分明,鬓若刀裁,浓眉大眼,红唇皓齿,尽显贵气。
无疆亦察觉到她目光,徐而回首,居高临下,侧目睥睨,霎时,二人目光交汇,只片刻而错开,各自往前去了。
“可是主人旧识?”不出三步,阿奴噤声问道。他仍不忘再回首窥视无疆,适才南飞燕仅是多看那人数眼,阿奴俨然将他当作自己这样“旧物件”的威胁了。
南飞燕薄凉地瞥他半眼,不屑地收回视线,浅浅地回道:“京城大着呢,哪里来这样多的‘旧相识’?我只不过瞧着他气质与寻常人不一般……还有——这是你该过问的吗?”
“…………”阿奴噤声。生铁面具之下,不可见其脸色如何,但他瘦如槁木的手指无处遁形,因慌乱而无措地握成拳,不会儿,又悄无声息地缩进袖口里,颤颤巍巍,无所适从。
一抹张扬的得意跃上南飞燕的眉梢,眼看他臣服入微,愈发彰显她高高在上。只是南飞燕生性精怪诡谲,自然不会满足于此,她最喜将人玩弄于鼓掌,这等控制欲赋予的酣快,绝不是踩死一只蝼蚁所能及的。是以,她巧铃似地笑出声来,一边抬手挑起他嶙峋的下颔,娇嗔古怪地问道:“怎么?你很怕我吗?”
回应她的仍是死寂。阿奴低眉顺眼地耷拉着脑袋,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老树根,了无生机,他似是点头,只不过须臾间,却又拨浪鼓般地摇着头,噤若惊兽的目光从面具下怯怯地流出。
“你怕我,说明你爱我、敬畏我,”南飞燕脸上笑意岑岑,与她眼眸里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相对鲜明:“阿奴,如此甚好,甚好——你生来就是要依附于我的。这是命,你的命。”
“阿奴知道。”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拉住的手,分明是两双形同冷血的手,却在交互之时有了隐约的温度。这些年来,除却洛水之畔的刀光剑影,他早已不记清自己的来路,是何身世,有何经历,在南飞燕给他第二个人生后,这世间便只有‘阿奴’的命数了。
“好了,好了,”她像把玩宠物似地轻抚着他的脸庞,哄道:“‘花临水’可谓是一曲难求,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我看着人都齐了,好戏也是时候开场了。”
说着,她再度回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无疆离开的方向。世人皆闻玄衣坊少坊主威名,却不知这双巨翼之下还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振翅欲飞——南飞燕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善类,朝廷江湖,此人无不染指。
江湖之大,莫非几大门派;庙堂之高,不过数重宫墙。东宫微巡之事长生阁能得到风声,玄衣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而南飞燕所知甚多,决不仅限于此。
七日后,便是叶御史府夜宴,届时必有京城四大家及朝中诸臣列席。齐卿叶秦四姓之中,如今齐牧归远在南途,卿丹书驾鹤西去,也不知道那秦家得势,要怎样地耍威风。彼时太子离宫私访,逢此良机,必是要登门上叶府喝杯薄茶的,此前,长生阁早已闻风而动,只怕也要亲自送上一份“大礼”。
“姐姐啊姐姐,你我身上毕竟留着相同的血脉,区区一块玄衣令~你竟也那般小气~”南飞燕心中盘计,不由得幽幽地嗔叹道:“那你可别怪我要去寻些别的乐子~”
“嘻嘻嘻~”她心想着,禁不住铜铃般地笑出声来。一想到这台即将粉墨登场的好戏,南飞燕只差没笑得把嘴角咧到耳边了。
———————大型掉马倒计时——————
青城长生崖,排云殿。
玲珑仍着白衫,手捧漆盘,垂眸疾步,所过之处,无不有暗香浮动。她身后郁郁葱葱的竹林挺脱俊秀,排闼送青,脚下曲径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