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潭斜睨仇心,道:“此话怎讲?”
仇心朗声道:“君昏而生佞,佞肆而生贪,贪虐而民苦,民苦而生怨,怨而生怒,怒而生仇。仇官、仇佞、仇君。当此之时,天宗自当顺水推舟,借宋廷之名,行暴虐之事,聚财敛兵,丰满羽翼。待得民心丧尽,暴乱四起,方能浑水摸鱼,搅他个天翻地覆,还他个万世太平!”
庄潭叹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而今生灵涂炭,难道来日登基,宗主便可重整破碎山河么?”
仇心笑道:“你倒是高瞻远瞩!天下不乱,天宗如何乱中取利?”
庄潭叹道:“老夫雪中送炭,周济穷人,便是为天宗赚民心。”
仇心大笑道:“你周济得了一时,周济得了一世?乱世人命不值钱,为了天宗大业,死几个贱民又有何妨?更何况你以为雪中送炭,穷鬼便会感恩戴德么?袁姑娘,当日茶社所见所闻,还记得吗?不妨说与你爷爷听听。”
婉晴却是不闻,只自啜泣。
庄潭摇头叹道:“老夫不求谁人感恩戴德。所谓天宗大业,嘿嘿,戕害无辜之业,不图也罢。乾坤既然难以扭转,老夫唯有略尽绵力,但求生而心安,死而无愧。”
凌钦霜听到这里,忍不住喝说:“说得好!”
仇心却仰头冷笑道:“当年杀人如麻的漕帮总瓢把子,如今却成了心济苍生的活菩萨,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庄潭叹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仇心道:“今有何是,昨又何非?你救活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又能怎样?给那些穷鬼十两银子,几碗米粥,他们就能苟活善终了?当今这世道,父难庇子,君不保臣,与其日日啼饥号寒,倒不如一死百了来的痛快。”
庄潭重创之余侃侃而言,此时闻言,再也支撑不住,一时身子颤抖,剧嗽不已。
凌钦霜听了这番惊心动魄的对白,只觉心潮跌宕,忍不住喝道:“仇心,你自幼受苦,个中滋味,无需多言,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不愿忍饥挨饿,又何忍令他人雪上加霜?”
仇心看了他一眼,抚掌道:“雪上加霜,这话说的不错。试问这雪是谁造成的?雪若不存,霜又有何为?吾等飞霜,正是为了化雪。你等满口仁义,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益?岂不见苦者恒苦、饥者恒饥?我等为创盛世,心出于善,义出于诚,至于细枝末节,何需斤斤计较?”
凌钦霜怒喝道:“亿万生灵,你道细枝末节?始皇筑城,炀帝凿河,后世虽堪不朽壮举,然长城之下,却有多少孤魂野鬼啾啾哀鸣?运河之畔,又有多少森然白骨湮没荒草?千载以降,骂暴君者多多,怜奴役者几人?本应安居乐业,反至尸骨无收,他们又得到了什么?换了是你,也甘为那万世之举肝脑涂地、不死不休?
庄潭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竟与我心志一般。”
凌钦霜叹道:“小子不过有感而发。适才误会前辈,还请莫怪。”
庄潭目含嘉许,忽而吟道:“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仇心冷笑道:“杨朱那厮一毛不拔,自私自利。”
庄潭道:“莫以‘家国天下’之由,枉造杀端。民之于天下,如毛发之于身体,虽小却众,奈何轻之?”
仇心冷笑道:“你这话怎不去对赵佶、蔡京去说?”
庄潭道:“赵佶不堪,你道宗主便有此念么?他也不过欲‘悉天下奉一身’而已。今世正如庄子之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涸之世,最需要的便是江湖。老夫虽不敢自居大江大湖,也愿作涓涓细流。宗主虽是江湖,却……哼哼……如此下去,天宗败亡之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