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一副早就等候已久架势的叶笃正。
徐云只是微微一怔,便迅速点了点头,说道:
“好啊,叶主任有指示,我这个小兵岂敢不从?”
叶笃正闻言连忙摆了摆手:
“嗳,韩立同志你说笑了。”
接着他四处张望了一圈,指着一处树荫下的石桌说道:
“韩立同志,要不我们去那儿聊聊吧,有椅子,太阳也不大。”
徐云自无异议。
同时在从叶笃正身上收回目光的瞬间。
他又忍不住瞥了眼站在叶笃正身边的那位中年人。
此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朴素。
前额头发稀疏,苹果肌显眼,隐隐有些龅牙。
不知为何。
虽然徐云没有认出此人的身份,但他总觉得对方隐隐有点面熟。
不出意外的话。
这应该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奈何对方的容貌没有鲜明到陆光达、老郭那般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程度,因此徐云也只能暂时将这股感觉压回到了心底。
反正接下来要聊天,叶笃正应该会介绍对方的身份。
石桌距离几人的位置只有三十米不到,看得出来,这是叶笃正专门挑选的地点。
有备而来.jpg。
随后几人行进了一段路,很快便来到了石桌边。
叶笃正先是与陌生男子吹了两下凳子上的灰尘,掸了掸落叶,便径直坐了下去。
入座后。
叶笃正轻咳一声,拍了拍身边中年男子的肩膀,对徐云介绍道:
“韩立同志,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从燕京来的好友,钱一同志。”
“他是基地锅炉厂的车间主管,目前在负责一些和烧水有关的项目,今天顺路和我出来转一转。”
钱一?
听到这个名字。
徐云绷带之下的眉毛便是重重一扬。
很早以前就提及过。
如今的221厂内的普通工人或许没那么神秘,但科研人员基本上用的都是假名。
因此自从知道自己来到了221厂的那一刻起。
徐云心中便有了一个很牢固的意识:
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后,先去怀疑这是个假名。
而眼前这个中年人徐云隐隐有些熟悉,显然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换而言之.
钱一也必然是个假名!
不过大多人的假名一般都不会改变姓氏,也就是对方多半姓钱。
等等!
姓钱?
想到这里。
徐云又在对方丰满的苹果肌和发型上停留了两秒钟,心中陡然冒出了一个猜测。
莫非这位是.
三钱之中的钱秉穹院士?
随后徐云又悄悄打量了“钱一”几眼,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毕竟这副苹果肌和发量实在是太有代表性了。
这可是真大佬啊.
钱秉穹乃是华夏核事业最主要的策动者之一,也是华夏最早一批学部委员——就是后来的院士,他的妻子何泽慧也是一位知名的女院士。
当了。
后世说起赫赫有名的三钱,很多人经常会以为钱秉穹、钱伟长和钱学森有血缘关系。
但实际上这三钱并不是父子兄弟,他们只是同姓的分支而已。
例如钱秉穹的分支是湖州钱氏。
钱学森老爷子的是杭城钱氏。
钱伟长先生的则是梁溪钱氏。
其中梁溪钱氏还出了钱基博与钱钟书这对父子,算上本地旁家,一共出了数十位华夏院士——这还真不是夸大。
例如钱钟韩、钱临照、钱令希、钱逸泰都是梁溪钱氏的嫡系或者旁支,名字全写出来估摸着某个笨蛋作者就要被骂水文了
好了。
视线再回归现实。
此时的钱秉穹正笑呵呵的坐在叶笃正身边,看起来确实像是个普普通通的锅炉工或者说纯路人。
因此徐云便也只好假装啥都不知道的与钱秉穹点头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客套完毕后。
徐云又把目光转向了叶笃正,迟疑着对他问道:
“叶主任,不知道您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叶笃正闻言沉默片刻,略显怅然的叹了口气,说道:
“韩立同志,不瞒你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解惑的。”
徐云眨了眨眼:
“解惑?”
叶笃正没有直接解释原因,而是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韩立同志,我的导师叫做卡尔·古斯塔夫·罗斯贝,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罗斯贝?”
徐云眨了眨,回忆道:
“研究大气湍流和边界层理论的那位?罗斯贝半径名气也很大,不过是德国还是瑞典人我记不太清了”
说来也巧。
作为一名非气象学的物理从业者,徐云认识的气象学家也就那么三五个人——当然了,不包括叶笃正竺可桢这些华夏前辈。
而就是这三五个人中,便恰好有罗斯贝的身影。
毕竟这位大佬将波动理论引入到了气象学里,属于近代气象学中很有名的一位物理学家。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的名气近乎与皮叶克尼斯齐名。
另外罗斯贝半径也是一个非常知名的物理概念,后世的引申度很广。
“没错,就是他,一个瑞典人。”
叶笃正眉头扬了扬,看起来似乎对徐云听说过自己的导师有些小欣喜:
“罗斯贝导师也是数值气象预报的提出者之一,在麻省理工和芝加哥大学都工作过。”
“十年前他重新回到了斯德哥尔摩,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当任起了气象中心主任,四年前因病去世了。”
说完这些。
叶笃正眼中的回忆之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神采:
“罗斯贝导师一直认为,我们头顶的大气是一个随机系统,所谓求解大气波动方程,实际上只是在求一个近似解而非精确的解罢了。”
“这也是目前全球相当主流的一种看法,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也秉持着这种态度。”
“但是.”
说到这里。
叶笃正忍不住看了眼徐云,呼出一口浊气,说道:
“但是在韩立同志你帮我建立了那个模型后,我愈发感觉这个理论并不正确。”
“我总觉得大气系统并不是完全随机,而是另一种非常玄妙但却可以被计算掌握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我在几天前做了一个实验。”
徐云再次一怔,下意识问道:
“什么实验?”
叶笃正沉吟片刻,从身边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
只见他从中翻找了几下,很快取出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将它递到了徐云面前:
“韩立同志,你看看这个吧。”
随后意识到徐云现在可能还没有接取重物的能力,叶笃正特意把笔记本翻到了自己要展示的页面。
徐云低着脑袋看了几眼,旋即便有些诧异的抬起了头:
“叶主任,这是.两份气象数据的模拟结果?”
“是的。”
叶笃脸上的表情非常凝重,指着上头的数据,解释道:
“准确来说,这是两组极小差值数据得出的模拟结果。”
“第一份数据的环流场参数是1.14514,第二份数据的参数则被我四舍五入成了1.1452,其余19组数据全部相同。”
“但是.就是这么个微小的差值,最终推导的结果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前者七个小时内天气晴朗,后者却是三个小时后会有一场特大暴雨。”
叶笃正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其实早在一周前也就是推导数据模型的那个晚上,叶笃正便和陶诗言聊过了一些事情。
那时候他甚至还给自己的猜测取了个名字,叫做太素系统。
但当时的叶笃正更多还是偏向于一种猜想,并没有太多实际证据支撑。
促使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不是数据或者现象,而是他在徐云帮助下建立的、气象此前从未有过的气象模型。
然而就在几天前。
一个意外发生了。
当时上级部门鉴于气象中心在天气预测中做出的巨大贡献,主动提出对气象中心的成员进行物质上的嘉奖。
在给集体申报完奖励后。
叶笃正忽然鬼使神差的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个人不需要任何奖励,只是希望首都够腾出一小部分104计算机的算力帮他模拟一次计算结果,整个推导过程只会改变一个参数。
上级部门经过评估后认为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便允许104机配合他做了一次模拟。
然而没想到的是
1.14514和1.1452这两个初始参数得出的结果,相差之大如同朱时茂和陈佩斯的发量!
这个结果也惊动了首都的竺可桢先生,于是竺老换了个思路,从中间部分截取参数进行修改模拟。
这次非初始参数的修改虽然依旧在结果上有所变化,但出入程度远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大。
换而言之.
叶笃正所构筑出的模型,对于初始条件极端敏感。
同时这种敏感并非完全随机,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离散态——否则竺老的实验结果应该同样偏散才是。
想到这里。
叶笃正不由深吸一口气,对徐云说道:
“韩立同志,你对气象多普勒雷达的原理非常了解,气象数据方面的造诣也比我深。”
“所以我今天前来找你就是想请教一件事,我们的大气系统到底是一个什么状态?”
“是极致精确,还是完全随机?亦或者是某种无限接近精确的近似?”
“.”
看着一脸疑惑的叶笃正。
徐云心中,也不由冒出了一股浓浓的意外。
如果说气象多普勒雷达是他在阻尼器那会儿就考虑到的后手。
那么叶笃正此时的情况,就完全不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了,甚至可以说是远远脱离了他的掌控。
起码徐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
叶笃正居然会越过数值天气预报,直接奔向了.
混沌系统!
没错。
混沌系统!
众所周知。
近代物理学界对于世界的认知是呈现递进态的,版本不停在优化更新。
首先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打破了小牛的绝对时空观。
接着量子力学的创立,揭示了微观粒子运动的随机和不确定性。
第三阶段便是眼下这个时期。
也就是决定论框架中的随机性研究,引出了.
混沌理论。
混沌理论最早被提出于1963年,距离现在还有一些时间。
当时气象学家爱德华·诺顿·洛伦茨建立了一个简化的气象模型,用来模拟气象情况。
这个模型一共用了12个参数,用以表征基本的气象特征,诸如气压、温度等等,比叶笃正此时用到的20个参数简易很多。
在一次的模拟过程中。
洛伦茨为了保证数据准确,决定重新运行一下这个程序的一部分。
不过为了节约时间。
他并没有从头运行这个模型,而是从运行中段的某一时刻作为初始点来运行。
熟知数值运算的同学应该都知道。
程序不变,初始点又是来自上一次运行结果。
那么理论上不管再运行多少次,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
当时洛伦茨的二次运行结果和上次大相径庭,偏离得毫无规律。
就好像这个结果是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程序一般。
最早经过仔细的核查,洛伦茨发现他把一个数据在抄写过程中简化了两个小数点。
就是这么一丢丢偏差,导致了运行结果的截然不同。
最终洛伦茨在63年提出了赫赫有名的混沌理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蝴蝶效应的那句话: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