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凌霄宫的路上,萧琼看向并肩而行的天子,“方便的话,陛下能准许我见一见黎家丫头吗?我记得好像唤作昭昭。”
没有黎昭,她不知还要在囚室熬上几个年头。
但黎昭是黎淙的孙女,恐陛下会介意。
时隔一月有余再次听到黎昭的名字,萧承那双浅色的眸微微泛起波澜,几不可察,“皇姐为长公主,想见谁、不想见谁,即随心意,无需经由他人同意,包括朕。”
萧琼抿唇浅笑,轻轻“嗯”了声,虽说宫阙深似海,但这里有她最信任的弟弟,比暗无天日的囚室不知好了多少。
凌霄宫内,当太后见到自己的长女,一双凹陷的眼蓄满泪水。
皇家母女相拥在一起。
前不久,当太后得知长女的经历,咬牙切齿吐出一个“杀”字时,远在平锦的总兵私邸早已血流干涸。
一个不留。
当日晌午,黎昭接到宫里送来的口信,说是慧安长公主想要约她一叙。
仔细算起来,两人没有几次交集,慧安长公主出嫁那年,黎昭还小,都快记不清公主出降所乘檐子的样式。
前世,黎昭不得宠,去往山上静修的长公主多次寄信入宫,劝萧承善待黎昭,珍惜眼前人。
这份好,黎昭一直记得。
简单装扮后,黎昭随宫人入宫,前往长公主出嫁前所居住的蒹葭宫。
蒹葭宫一应惧新,外寝堆放几百个红木箱,是长公主带回来的嫁妆,正由宫人们一样样归整。
黎昭跨入门槛时,正见一名茜裙女子站在墙角的架格前摆放书籍。
听见动静,女子扭头嫣然一笑,一眼猜出黎昭的身份。
黎昭上前,欠身一礼,“见过殿下。”
“无需多礼。”萧琼毫无避讳地上下打量黎昭,并非高位者挑剔的目光,而是想要好好看看这个救自己出水火的小恩人,“真是个水灵艳质的佳人,难怪能得陛下另眼相待。”
“......”
公主对另眼相待有什么误解吧?
黎昭没反驳,深知刚脱离樊笼的女子有多脆弱,需要余生去治愈旧伤。
萧琼拉着黎昭坐在信期绣的榻垫上,让人端来茶点,有促膝长谈的意思。
一个被禁锢太久的灵魂,是想要寻求契合之人的。她对黎昭心怀感激,又一眼投缘,才会先行示好。
两人从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聊起,相谈甚欢,聊着聊着,萧琼问起黎昭的婚事。
“可有许配人家?”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见黎昭摇摇头,萧琼妙目流转,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陛下如何?不必顾虑君臣身份,只谈姻缘。”
万字纹香盒中飘散出袅袅白烟,萦绕在冬阳暖融的后半晌,黎昭脑子昏乎乎的,但还是存了个心眼,没有把话说绝,“陛下勤政爱民,怀有雄才伟略,是值得托付的夫婿人选。”
“那......”一听有戏,萧琼不自觉朝碧纱橱的方向瞥了眼,唇畔染笑,“昭昭可愿嫁入皇室?”
慧安长公主初回宫,对黎昭和天子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多是道听途说,此刻亲自印证,长公主内心是欢喜的,即便自己经历过不好的婚缘,遇人不淑,但知世间缘分不能一概而论。
再者,即便步入婚缘的人,能罗列出千百条婚后的弊端,也打退不了待嫁女子对婚缘的憧憬。
正如一些老人所说,只有经历过,才知苦与甜。
鞋子合不适合,只有脚知道。
然而,正当她想要撮合两人时,黎昭话峰一转,道:“不瞒殿下,臣女无心入宫,也不喜欢陛下。”
萧琼语顿,“可......”
黎昭知她想问什么,先行解释道:“少不更事,孩子心性,又没与几个男子接触过,才会一直缠着陛下。如今长了岁数,要顾及人言,不会再任性胡闹了。”
少不更事,孩子心性。
一句话,否定了过去种种,也亲手捏碎了自己的一颗痴心。
黎昭仍是不痛不痒,坦荡地与萧琼对视,“陛下是天下的,不是一个人的,而我要嫁的男子,独属于我。”
经历一世,若再看不透男女之情,委曲求全,与她人分享丈夫,不是白活了么。
刚刚脱离火海的萧琼慢慢沉淀下来,不再流露错愕,她懂“独属”的珍贵,憎恶负心汉与花心者,能够理解皇帝为了平衡朝中势力广纳后宫,但绝不会嫁给这样的人物。
内心深处,也渴望独一无二。
宁缺毋滥。
“你比我想得通透。”
“殿下谬赞了。”
萧琼叹笑一声,直直看向碧纱橱的方向,见一道高峻身影徐徐走出,讪讪清咳两声。
天子送她重回蒹葭宫,就在西寝小憩下了,一来为空置多年的寝宫添添人气儿,二来为她这个皇姐造势,抬高长公主在内廷的地位。
萧琼本意是好的,想要撮合一对男女,没承想,弄巧成拙。
黎昭在看到一角龙袍时,被戒尺抽打的掌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萧承走到榻前,凝睇欲要起身行礼的少女,淡淡一句“不必了”,制止了她虚伪的恭敬与客套。
早在腊月初,他就察觉了黎昭的不寻常,似乎一夜想开,不再强求他的心,可这些都是他的察觉,今日彻彻底底得到印证。
是什么让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突然不执着了?
骨子里的清傲,不容他开口追问。
如此甚好,不是吗?
朝中不乏新贵俊才,为她顺水推舟赐门婚事,利大于弊。
萧承耷着眼梢,几分冷然,在至亲姐姐面前,无需敛着情绪,在黎昭面前,更没有粉饰过情绪。
“想嫁人了?”
四目相对,彼此间自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一旁的慧安长公主。
黎昭莞尔一笑,“嗯。”
少女长相明艳,生了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睛,虽年纪小,却已显露青山妩媚之姿,尤其是与人对视蕴含深意时,吊起的眼梢被窗外射入的冬阳拉长,分外妖娆。
萧承凝着她白净的脸蛋,从中感受到一丝倔强和较真。
人心隔肚皮,谁也无法完全忖度出另一人的真实想法,萧承不知黎昭是在强撑说气话,还是真的有心嫁入,不过总归是件好事。
好在耳根子清净了。
“朝中俊杰多如牛毛,慢慢挑选,到时候,朕可为你赐婚。”
黎昭点点头,髻上的霜橘落蝴珠花随之颤动,蝶展翅,欲飞远方,与霜橘作别。
萧承敛起眼中霜冽,朝一旁的慧安长公主稍一颔首,提步离开,玄色龙纹大袖拂过纤尘不染的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