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了次钱椿店,把谌天雄给他的整银存在柜上。赶紧回到了邹和尚庙。他在这里是有一间房间的——是祝三爷关照庙里给他的。他是个光棍破落户,有钱到手就光,平日里都是混在糖寮过日子,也没象样的家什,屋子里只有一张竹床而已,几件破烂衣物,倒也不怕贼偷。会到得庙里,也不和人打招呼,径自回到自己屋里,关起门来往床上一躺,盘算起来。
能够脚踩两条船,左右逢源自然是好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迟早还是要决定的,是跟海义堂,还是华南。
这点上,林庄倒没什么思想斗争。在他看来,华南终归是个外来户,本事再大,在这里也斗不过根深蒂固的海义堂——最多到了最后大家讲和。跟着海义堂总没错的。
但是华南比起祝三爷,却又慷慨的多。今天遇到的这个谌掌柜,一出手就是五十两,这种气派,祝三爷就没有。林庄不由得叹了口气,要是二者能对换一下,他肯定是对谌掌柜死心塌地。
最让他垂涎三尺的,是五百块‘双柱’银洋,这么大一笔钱,林庄还从来没见过。他盘算着,怎么能把这笔钱搞到手——至少也要弄到一部分。
烧香起誓的事情,不能缓。这是他刚才就打好的主意。再缓,就交代不过去了。祝三爷是要他乘机闹事的,不闹事已经是打了折扣,要是连个过场都没有,以后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问题是一旦起了誓,又等于是违了自己对华南的承诺。对方要是恼羞成怒起来,收拾自己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这倒不可不防。
正盘算着有没有一个法子,能够尽量把两边都敷衍过去。屋外有人敲门:“林大哥!”
他听出来叫门的人是这群人为首的一个,叫马三强的。是个钦州人,在钦州籍的失业工人中很有威望,林庄不免要对他敷衍敷衍。
赶紧起来开了门,让马三强进屋来坐。
“林大哥!”马三强开门见山,“外面有人送米来了,这次的米又是陈米,这可怎么吃?”
“陈米就不能吃了么?”林庄知道他又是为了这事来吵闹,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一直厮混在堂子里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见到这些人——都落魄到住庙里头还一天到晚穷讲究。
马三强看他的态度满不在乎,气得浑身发抖:“能吃?你吃吃看!”说着抖开一只布包,里面的米碎得不成模样,许多变'色'发黑发黄的,里面还有许多稗草和沙子。连米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扫仓房的库底。
林庄有些心虚,自己拿去买米的银子才三两多,要米行“能买多少买多,多多益善”,自然卖给他的就是最最便宜的米。最后敲定三钱一石,没想到这米的质量这么差!怕是只能喂猪。
“总还是米,”他犹自嘴硬,“吃下去能填个肚子。现在没条件讲究。”
“这不是讲究!这东西吃下去,还不如去吃糠呢。”马三强见他一个多月来从不在庙里吃饭,虽然穿得破破烂烂,身体一点没消瘦,反而有些发胖,心里早就有气。
林庄反倒沉住了气,双手一摊:“我也没办法!祝三爷那里给的钱就这些,我又不是财主,凭空多出钱来。好米有,二两一石,怎么喂的了这许多人?”
这番话振振有词。虽然马三强很怀疑他自己私拿偷吃,但是苦无证据,话也说不响。
“我就不信,祝三爷会只给这几个钱?做好事有这样做得?”
“祝三爷本来就不是做好事——”林庄说,忽然觉得这话传到祝三爷耳朵里大大的不妥,赶紧又改口道,“我是说,祝三爷救济大家已经是大恩大德了,总得有些回报给人家才行!要你们去华南干一票,一个个都推三阻四的,”他觉得自己理由充分,连喉咙都响了三分,“要我怎么去和祝三爷说?!”
“这种犯法的事情,我不做。”马三强的态度也强硬起来了,“实话告诉你好了,早有人要我去华南做工。我念着当初大伙都是一起抱团去告状的,不能为了自己吃口饱饭就拆台,没答应人家。现在看来,我这是多此一举。”他说着一抱拳,“林大哥,你自己珍重吧!”说着扬长而去。
林庄这下算是五雷轰顶了——“有人约他去华南做工”,他心里念叨着。那谌掌柜明明说要他帮忙“招安”的,怎么已经把手伸进来了?他赶紧追了出去。只见院子里,马三强和平日里聚拢在他身边的同乡们都在收拾行李。
“三强,有事好商量!”他一把拉住马三强的手说,“你回来,我们再商量,不要拆大家的台!”他接着低声道,“你帮我维持了,我自然有好处给你!”
马三强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大声道:“我不稀罕。钱,就留着你自己花吧!我马三强是堂堂正正卖力气做工赚钱,不使这种来历不明的钱!”说着一挥手,“走!”
十多个钦州籍的工人纷纷跟着他走了出去。林庄连连跺脚,但是知道是拦不住了,看到周围的工人和家属都在议论纷纷,人心浮动。林庄心里暗暗咒骂——谌掌柜,你也太毒了!华南一定是早就派人在工人们中间活动过了!
“林师傅,”有个煮糖师傅悄悄靠了过来,“最近有几个过去在糖寮干活的人来这里活动呢,怕就是华南的人……”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一天到晚不知所踪的,我上哪里来找你?”对方很不满意,埋怨起来,“你也太不把这里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林庄无言以对。心知谌天雄是将了他一军,自己要是配合“招安”还好,要是耍花样,他早就准备了釜底抽薪的计策来对付自己。这一下,彻底打碎了他左右逢源的好梦。
他一咬牙:谌掌柜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当下决定按时烧香起事——反正也就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当晚他就召集了糖寮工人们中有些威望的人来议事,没想到这些人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失业的糖寮工人里,对闹事打砸华南最为热衷的是煮糖师傅们,但是这些人自己不愿意动手——虽然他们最恨华南,却因为过去赚得多,家里多少有些底子,不象其他工人那面落魄。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至于一穷二白的一般力工,原本已经是群情汹汹,南的态度坚决,时刻都准备去大打出手。然而现在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华南愿意招募他们当工人的事情,已经在人群在流传开了,眼前有了一丝曙光,自然谁也不愿意再去做这种犯法的事情。不管林庄如何鼓动,都说这事情犯王法,怕没有好果子吃;又有大叹苦经,说自己全家一直吃不饱,闹出事情来万一进了班房,家里人恐怕都要饿死。还有人干脆就提议大家去华南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