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西关外下九甫的地方,有一处居民的聚落,名为绣衣坊。街坊里有一条不大的巷子,名为文澜巷。大名鼎鼎的文澜书院便坐落于此。
天启年间,魏忠贤迫害东林党人,颁“东林点将录”,随即废弃天下书院,这文澜书院也不曾幸免。
书院占地甚广,不但有院落数进,在后院还专门修建有文昌庙,周边尚有供出租的房屋几十间。加上散布各县的田地和城中多处铺面房产,资财之雄厚,堪称广州第一。
半年多前,元老院行雷霆手段,广州城一夜变换大王旗。广州官员死得死逃得逃,满城骚动,书院也一度关门。在广州市政府的尽力维持下,局面很快恢复了稳定,文澜书院又重新开了门。
城里城外,刘翔的新市政府除旧布新,各种整治工作热火朝天,文澜书院里却依旧是波澜不惊,对身处这书院里的书生们来说,这些似乎都与他们毫不相干。
尽管澳洲人已经宣布不开科举,过去在广州城举办的诸如童子试、县试、府试、院试和乡试一概取消。澳洲人自己办得“公务员考试”又不考时文,但是这书院里,生员们依旧在研读着各种时文集,探讨着破题、承题、起讲、提比、中比,探讨着近年来考试出题和主考官们喜欢的文章路数。
但是这种远离现实的虚幻,并非因为他们真得热爱八股文,而是一种强大的惯性使然。明代的书院,大多对举办书院的最初目的:讲学并不重视,反而以应试学习为主。而明末兴起的“洞学科举”使得这一倾向愈演愈烈。
所谓“洞学科举”,是从天启年间开始的,即每次乡试的时候,本省有名的大书院,各有保荐名额。这文澜书院亦有四个名额。
所以在这所只有生员才能入学,府学的训导和教谕兼任山长的广州头号书院里,应试是头等大事,书院师生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应试来运转。虽说知道澳洲人不开科举了,可是除了四书五经,时文应制诗之外,其他学问他们亦不懂,既然书院还在发食米和膏火银子,院内的诸生也就继续着他们的“学业”了。
不过,外面的翻天覆地,多少也影响到了书院内。对于文澜书院的学生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书院提供的饭食明显好了起来。过去书院每日供应三餐,但是伙食质量低劣,除了一些穷书生之外,家中稍有资产的小康之家的子弟便不愿在书院内吃饭。饭是掺杂着许多秕谷沙子的陈米煮得,就是供下饭的菜肴也是难以入口。不是臭鱼烂虾,便是菜皮萝卜,煮个没肉的鸭架子便是打牙祭了。
如今书院的送来的每日三餐,两稀一干,都是上好的白米。菜里每日也能了荤腥,初一十五亦有整鱼整鸡的大荤的供应。原先用着各种名目七折八扣的“膏火银”、“食米”也都按时按量的发了;在书院内各种趾高气扬的夫役们,最近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澳洲人对书院也是秋毫无犯。除了办理户口和牌甲的时候,有警察和“干部”登门调查之外,官差从不到书院来。据说院董和掌事的几次请大宋的刘府尹到书院来“讲学”,刘府尹都推脱了。
澳洲人的态度客气而冷淡,书院里的诸生们多少有些失望。要知道这文澜书院,可是广州府的头号书院。不但有钱,而且有名。要入院的,必须是有生员功名的,出去乡试,考中举人亦是广州府最多的。
原以为澳洲人打进广州要改朝换代,总得招揽些读书人辅佐。为此书院里一度还展开过相当热烈,几乎要动手的讨论:要不要接受澳洲人的“伪职”?
有一部分生员认为大明气数已尽,大宋——不关这澳洲人的大宋成色到底有几分——即已登陆大陆,便已是在逐鹿中原,以澳洲人军势之强悍,钱粮之丰裕,改朝换代指日可待。如今若能从龙,大富大贵,封妻荫子唾手可得。
另一部分则认为对方是“丧心病狂”,“辜负圣恩”,坚称大明不用一年半载就要打回来,到时候什么刘府尹、文得四、马千竹“巨渠”之类统统都要被“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第三批人认为大明无力打回来,但是也不愿意就此投靠澳洲人。这里面即有谨小慎微,不愿意冒险的,也有认为澳洲人“望之不似人主”的,还有的认为澳洲人是“蛮夷”,纵然他们文治武功再好,亦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最后一批人,是纯粹的“吃饭人生”,总之便是“大明来依大明,大宋来则附宋”。只要这书院开着,有食米发,谁来当皇帝都不要紧。
书院的诸生们,每日中午吃饱喝足后,每人端着一盏熬的酽浓的茶,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在这些高谈阔论的士子们中,有一个年轻的书生,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