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事情会变成如今这般,说到底还是自己那一念之差……如若彼时的自己未曾恻隐心起,这孩子大概率是活不下来的,自然也不可能成长至此以至于威胁陛下性命。张德贤哆哆嗦嗦地跪了,拉着皇帝的手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声泪俱下地自我忏悔,“陛下……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瞒着陛下将殿下放在了农户的猪圈里,是老奴害了陛下啊!陛下,您打死老奴吧!”
殿下?李奕维倏地抬头,“林一你是——”
疑问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林一,又看向皇帝,最后数度张嘴,声音都暗哑,“父皇,他是……他是儿臣的亲弟弟?”
皇帝靠在枕畔,阖着眼,半晌没说话。他的一只手还被张德贤攥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对方的脸颊,不算轻,却也算不上重,他却似浑然不觉,既没有让人起身,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看起来像是一具灵魂出窍的躯壳,有些无奈,也有些可笑。
彼时那件事闹得很大,但真正知道详情的相关人员都已经被灭口,如今即便是宫中老人也只依稀知道当年有个不受宠的妃嫔因为得罪了贵妃娘娘直接被杖毙在了后花园里,只留下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后来没多久,那孩子得了天花,没了……还是个皇子,可惜。
李奕维也曾同母亲聊起此事,彼时母亲也只是摇摇头,道一句,“可惜。”
哪怕他们都猜到这“天花”不简单,但也只是觉得“可惜”罢了。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没了母亲的年幼皇子甚至还不如墙根下的一只流浪猫,能平安长至成年才是怪事。
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竟是林一。
皇帝不言不语,闭着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林一却像是突然被踩到了尾巴的狸猫似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倏地回头叫嚣,“亲弟弟?平阳郡王真是抬爱了,我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可不敢妄图同霁月清风的郡王殿下攀附什么兄弟情谊。何况,殿下姓李,我却是姓林,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
癫狂转身之际,露出一方惨不忍睹的下颌,四下抽气声起。
皇帝缓缓抬眼看向林一背影,问他,“你如今叫……林一?你和奕儿一早就见过了,也认识?这一切……都是你们俩合谋干的?”
“父皇冤枉!”李奕维瞬间跪下撇清关系,“儿臣只知他叫林一,旁的一概不知,更没有同他合谋伤害父皇龙体,父皇明鉴!儿臣若是知道这些都是林一做的,定是早就将他绑了送来给父皇了,哪里还由得他这般肆意妄为意图弑君杀父!”
皇帝已经完全不相信李奕维了,他重新审视起这个格外陌生的儿子,半晌,喃喃问道,“弑君杀父若是与你无关……那弑兄杀弟呢?太子落得如今下场,你敢说同你没有任何关系?晏先死在了牢里,你敢说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奕维跪在那里,闻言看向皇帝,表情里都是格外真实又到位的震惊与失望,“父皇觉得,儿臣应该同这些事情有关吗?李晏先死在牢里,是谁的手笔您应该清楚,若非如此,您最欣赏最宠爱的太子殿下也不会被您关起来。再说您的这位太子殿下,东宫地下室里的东西,您悄悄压下便也罢了,但总不能连您自个儿都忘了吧?那些骇人听闻、违背人性、足以颠覆朝纲的脏东西,是儿臣逼迫着他去做的吗?”
“父皇,儿臣虽然知道您一向偏宠李裕齐而苛待儿臣,但没想到您竟然怀疑儿臣到这种地步……”说完,他低头苦笑,无限寂寥神伤。
皇帝盯着这样的李奕维盯了许久,半晌才表情不明地收回目光,看向抱胸而立一脸看戏表情的林一,声音便明显多了几分不悦,“你说这些都是你做的……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从朕这里讨要些什么过去?金钱?权势?林一,你当知晓,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是不可能站在朝堂之上、站在黎民百姓面前的。”
言下之意,就是乖乖地拿了些金银财宝,见好就收,将朕身上的毒解了,既往不咎。
姬无盐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林一就是个疯子,他要的从来都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玉石俱焚。姬无盐看向珠帘的方向,对着老爷子暗暗努努嘴,老爷子古里古怪地挤眉弄眼了一阵,见对方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到底是长叹一声,和沈谦轻手轻脚地撩开珠帘,侧身出去,又稳着手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珠帘,半点声响也没发出。
林一的确是个疯子。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眼皇帝,然后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竟于大庭广众之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惊呼声、抽气声里,他竟是开怀大笑着走向皇帝,仿佛这种在众人面前剖开自己伤口的举动让他觉得兴奋。
他一把推开意图起身阻拦他接近皇帝的张德贤,走到床前俯视着皇帝,看着对方躲闪又厌恶的眼神,桀桀笑道,“陛下似乎听不懂人话呢?还是说,我在陛下心里已经算不得是个人了?方才我便说了,金钱、权势我都不要,我多年筹谋,从来只有一个目的——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我要你死!我要你李家的天下崩分离析!”
“放肆!”张德贤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跟前,扬着拂尘的手都哆嗦,“放肆!太放肆了!来人、来人呐!”他用尽全力的呼喊尖锐又绝望,只是大雨瓢泼的世界里,仍然没有人来救驾。
林一垂首看他没有再推开,任由对方手中拂尘哆嗦着打在自己的手臂上,毕竟这个老太监给了他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怜悯,那点一念之差的怜悯让他得以活了下来——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是一件好事。
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