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配身前的几案上,放着两张藩纸。
左边写着主记室,右边写着游缴。两者一文一武,都是审配事先备好的职位。
作为被举荐之人,无论是什么出身,州府都要考察经义。只有通过考察之后,才会被征辟。
此次对田钧的考察,显然审配是准备亲自下场。
至于他备好的两个职务,则可以说是低微。至少对于别驾公子的身份而言,的确如此。
不管是主记室,还是游缴,都是县制属官,秩俸在百石左右。哪怕指定的县邑乃是邺城,也不能否认审配的存心打压。
这也是审配思虑再三后的决定:先用小官将田钧打发了,再将田钧放在眼皮子底下。这样一来,大家都安心。
田钧跟着赵伦到了堂中,见主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年齿约在四十岁上下。
此人头戴墨色巾帻,穿天青色锦缎衣裳。玉带上吊着锦囊,腰间挂有长剑。他的五官轮廓分明,脸上线条清晰,给人一种刚毅形象。只是他的脸,似乎要比常人长上不少。
田钧与赵伦一齐作揖拜道:“见过审治中。”
审配的余光早已瞥见田钧,却假装不动声色,依旧将头埋在竹卷中。
赵伦见状,极有深意地瞧了田钧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田钧在堂中静候了盏茶功夫,见审配还是不理不睬,也不知他要装到几时,心中忍不住,遂打破尴尬,上前作礼道:“巨鹿田钧田势先,拜见治中审公。”
“你在家忍了九年,如何在我面前忍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审配将竹卷放下,双目精光闪烁,死死抓住田钧。
田钧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颗心怦怦直跳,似乎什么事都瞒不住他一样。
“郭公则、辛仲治二人将你夸得卓然出群,好似鸟中之凤。我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审配左手捋须,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丝笑容,讽道:“你不思替父赚命,却在人前跳梁,岂不让人耻笑?”
田钧不置可否。
他幼时与审配曾有过数面之缘,不过那时审配还在韩馥治下,总是郁郁不得志。如今转到袁绍麾下,早已换了一副面孔。
此人近年来替袁绍谋划费心费力,居功至伟,被袁绍引为腹心。从如今田丰下狱后,袁绍让他兼任别驾一职,就可见一斑。
更何况田钧据后世史料所知,官渡之战爆发后,袁绍会将守卫后方的重任,委任给审配。如此见信,足以比肩曹操帐下之荀彧。
至于审配的讥讽,田钧早就想好了说辞。
于是也笑道:“审治中所言极是。
我在学习古人经义之时,曾听过郦寄贩吕禄、庞涓赚孙膑的故事,至今不明其意,不知审公可否指点一二?”
郦寄卖友,庞涓妒才的典故,审配耳熟能详。审配自然也清楚,田钧这是在羞辱他嫉贤妒能,卖友求荣。
审配不由想起:他与田丰同为冀州名士,私下又是好友。如今田丰囚在狱中,自己不仅没有施以援手,反而以此事讥讽田丰的养子,着实可羞可愧。
审配脸上泛起红晕,将头轻轻低垂,不能正视田钧的眼睛。
田钧见状,知道审配尚有荣辱之心,便又上前一步,叹道:“我曾读《太史公书》,见赵氏孤儿一节,方知春秋有义士。
不知这一篇《赵世家》,审公可曾研读?”
是赵氏孤儿,审配如何不知道。程婴与公孙杵臼为救友人赵氏的遗孤,慷慨赴死,名垂千古。
审配曾与田钧生父耿武乃是好友,耿武死节时,一家满门都被屠杀殆尽,审配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因为放走了田钧而深感可惜。
如今被田钧当面羞辱,叫审配愧疚难当。
他用衣袖挡住脸面,侧过头去,叹道:“世人都说我不如公与(沮授)、元皓(田丰),我常常以此为耻。
公与在危难之间救出故人之子,元皓勉力将这幼子哺育成人。如今看来,我确实远不如他二人。”
审配说罢,站起身来,朝田钧郑重鞠了一躬。
田钧固不肯受,便还了一礼。
“田公子,你今日的说辞,使我深信,郭公则、辛仲治所言非虚。”
审配坐回主位,将案上写有主记室和游缴的幡纸揉在手心,收拾好形容,说道:“在我眼中,你确实已经具备出仕之才。
不过州府量才取士,首要提倡经义。所以依照惯例,我还需考察你七经要义。”
考察经义是理所当然,田钧对此也是胜券在握。他心中开始欢呼雀跃,似乎已看到了脱离牢笼的场景。
不料审配话锋一转,捋须道:“适才的言论中,你援引典故多处,我便知道考察经义已毫无必要,就不费事了。
倒是听闻你颇知军略,有元皓之风。如今正值用兵之时,我便以军略一事问你。”
这也行?
田钧瞠目结舌,大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