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知界桥之战,对于巨马水之役,所知却不多。
这似乎是一场在袁绍与公孙瓒的历次对决中,最不值一提的战事。但田丰却清楚,这一战对田氏、对冀州乃至对整个河北而言,损失到底有多惨重。
它就像一颗刺,深深地扎在田丰心中。哪怕此战已过去数年,依旧让他记忆犹新。
初平三年,得知公孙瓒主力被刘虞牵制,主公袁绍下令发起固安包围战。
名为围城,实则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赐给河北世家公子贴金的机会,是一场属于河北士人的狂欢。
但是此战过程却十分蹊跷,其结果自然是败得十分惨烈:
本该在幽州北部盘桓的公孙瓒,突然率主力回援。袁军主将崔巨业既没有攻下固安,也没有组织有效防御。而是丢下一小部兵力佯攻固安,他自己率三军朝巨马水缓缓退去。
公孙瓒久习战阵,岂能让崔巨业从容撤退?当即放弃援救固安,率骑兵猛冲崔巨业主力。由于背临巨马水,袁军仓促间难以结阵,被公孙瓒大破,十丧七八。
这一战,使河北世家部曲损失惨重,可谓全军覆没。而田鸣,就在其中。
联想起巨马水一战前的龙凑之战,魏郡竟有大户勾结黑山军谋逆,使得邺城被攻陷。此事只怕让袁公心生畏惧,对河北士人起了防范之心。
田丰反复推演,早已得出论断:这一战,只怕是袁公有意借公孙瓒之手,削弱河北士人的实力。
如今看到这封手信,田丰更加坐实自己的想法。
他将被泪珠滴得七零八落的信纸好生叠好,然后小心放入自己怀中。收拾好思绪,抬起头看向田钧,笑道:“势先,我若将部曲交给你,可是伐曹?”
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田丰没有问田钧要部曲何用,而是更进一步,问他是否伐曹。
伐曹二字,其实并不完整,说全了应该是助袁伐曹。
凭田钧如今的实力,与大将军袁绍相比,就如同将萤火比于皓月。田钧想要反袁,在田丰眼中,只有一条径,那就是食袁而肥。
因此田丰这般相问,只是想试探一番:你既然是一心反袁,那就先看看你蠢不蠢。
田丰微张的双目缝隙,不知何时已抓住田钧脸庞,即想将他看个明白,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自然!”
田钧不假思索,回答干脆利落。
不伐曹,难道现在作死在冀州打起反旗吗?伐曹,又不是意味着就要全心全意助袁。
田丰闭上双眼,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这个答案,他十分满意,却不愿听到。
田丰将手探入右侧腰带中,从一节缝口处抠出一枚指节大小的玉龟。
田钧眼尖,瞧见这玉器上半部覆盖乌紫色龟甲,下半部是由白玉雕刻的龟体。两者被匠人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看上去不伦不类、却十分精致的玉龟。
显然,这就是用于调动田氏部曲的龟玉。
“为父可以将龟玉交给你。”
田丰将田钧的左臂托起来,掰开他拳心,将龟玉郑重放在田钧手中,嘱咐道:“必先应我两件事,才能将它带走。”
“请父亲吩咐。”
田丰点点头,帮田钧捏紧拳心,正好将那枚龟玉包裹住,笑道:“其一,必须活着回到邺城。”
田钧登时眼眶一热,却咬起牙根死活忍住,狠狠应道:“唯。”
“这其二嘛,若是有一那么一天,为父是说,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
田丰直视起田钧的双眸,叹道:“请看在今日的份上,放袁氏子侄一条生路。”
田钧闻言苦笑,田丰老儿还真是倔,事到如今还在替袁绍打算。
任是田钧再无奈,也只好将龟玉揝在手心,一拜到底:“既是父亲嘱托,钧敢不从命。”
“好,好,不愧是我田丰的儿子。”
田丰开怀大笑。
他之所以让田钧应下第二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不意味着真就有这么一天。
如今田钧自己的处境尚且万分险恶,能不能从黎阳活着回来还得另说。不想他竟默认自己真有将袁氏推翻的一天,敢直接应下请求。
这份胆气,让田丰欣慰。一阵抚须大笑之后,田丰这才低下头,左手拨弄起散在地上的稻穰,右手轻轻摇摆,说道:“回去罢。”
田钧唱一声唯,拱手作礼,躬身往狱室外慢慢后退。
将铁门重新锁好后,田钧瞧着田丰的背影,微微一怔:这个大名鼎鼎的冀州别驾,似乎真的老了。
遂开口问道:“到黎阳之后,不知父亲何以教我?”
“慎在于畏小,智在于治大。”
田钧高声允诺,快步离去,却没有听到田丰小声呢喃——卧久之人,其行必远。伏久之人,其飞必高。
他还有要事,那就是这终监的狱令李庙,如何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