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拿着书本,眼前浮现的却常常是关晓冬那张充满厌恶的脸,和韩二虎韩三虎等人讥笑的眼睛。晚上向关先生交作业背书也背得结结巴巴,关先生并没有责备他,安慰几句放他回去。
他还是坚守诺言,将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里,母子俩在灯下,一个做鞋一个写字,朱氏问起了那双鞋的事情。于小龙第一次跟母亲撒谎了。他告诉娘,关姑娘手下那双鞋高兴得不得了,还说再也不让他扫院子了。
朱氏听了,满脸带笑,于小龙却连看也不敢看她。
书院的事朱氏终于放心了,她始终不放心的是那片无边无沿的大甸子和甸子上成群的野狼。她在于家巨大的柴火垛上千挑万选,选了一根四尺多长寸把粗的柞木棍子,修理干净,打磨光滑,掂量着儿子用着趁手才放到了炕边。早晨,孩子赶着羊群出发的时候,于朱氏叮咛嘱咐着把那根棕红色的柞木棍子塞进儿子手里。
于朱氏明知道一双鞋一根棍罩不住儿子,但以自己的能力,这已经是极致了。总可以给自己带来一点心灵上的安慰。
她不知道他这个儿子本就是个狠角色,她的这根棍子无疑是在这个狠字上加了一点——狼!
四个月,熬过了一个冬天,于显龙奇迹般地背熟了《三百千》!关先生看着于显龙交上来的厚厚的抄本,频频点头。这还是龙湾义学开院以来第一份弟子抄本,虽然用的是毛边的糙纸,但还是被订的整整齐齐,很显然是朱氏的手工。关先生奖给于显龙一本附有《笠翁对韵》的《千家诗》,然后给他开《四书》。
《四书》的首篇是《大学》,关先生拿着书本带着于显龙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四书》和《三百千》不一样,不是韵文,句子又艰深拗口,于显龙读着慢了许多。关先生知道这个弟子的慧根,教得也多,时间自然就长了下来。
于小龙也更加用功,他不再和黄花甸子上的各路倌员打闹嬉戏。经常一个人远远地躲出去背书。他已经不在意关先生的夸奖和关晓冬等同学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他最在意的是母亲的一个笑脸。
“你的羊跑远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让他抬起头。
一个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头发暗黄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于显龙“哦”了一声,仓皇四顾,寻找他的羊群。
“在荠菜洼那边,丢不了。我去帮你圈过来。”那女孩把一篮子野菜放到于显龙身边,跑了出去。
这是谁家的姐姐?没有关晓冬好看,却比她亲切。他提起那只菜篮子,跟着那姑娘奔荠菜洼跑过去。七只大羊三只小羊果然都在这里。
“谢谢姐姐。”
那女孩问道:“你是于家大院的?”
“是啊。”
“排行老三?”
“嗯。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住上房。你是谁家的姐姐?”
那个女孩微黑的脸上漾起一层红晕:“这你别管。你只管念书,我一边挖野菜一边帮你看羊。”
没容于小龙回话,那女孩拿起篮子向羊群走了过去。然后吆喝羊群向黄花甸子深处走去。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于小龙背了几句再也背不下去了。
他想不明白,在黄花甸子,各路倌员对自己都很好,都是自己的小朋友。这个姐姐似乎对自己更好。可是到了书院,没有谁对自己好,那个关晓冬更可恶!要不是母亲一定让自己念书,他宁愿老死黄花甸子,一辈子不进那书院。
想起娘,他不得不又拿起书本:“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黄昏时分,那女孩把羊群帮他赶了过来。还塞给他一个用马蔺草叶子编成的小提篮,里面装满了黄花骨朵。
“姐姐,你姓啥叫啥,我回去告诉我娘。”
“跟你说了,这你别管。快回去吧。”
那女孩儿提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上回镇子的乡路。
回到家里,坐在油灯前,于小龙把白天的怪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朱氏。朱氏先是皱着眉轻叹一声,然后笑着说:“那孩子我认识,是咱的一个亲戚。”
“娘,你能不能给她也做一双鞋?”
“为啥呀?”
“她帮我放羊,还给我黄花菜。我不想欠她人情。”
“好儿子!要这么说,娘给她做一双。”
当于显龙把一双新鞋交给那女孩的时候,她竟然感动哭了!
她把那双紧紧贴在胸口,仿佛得了世上无价之宝,唯恐它飞了。不但连连说谢谢你,甚至不住地谢谢娘。
关晓冬狠狠摔在地上的臭鞋,在这个女孩儿手里成了宝贝。
读诗书,知礼仪,在这两个女孩子的身上截然相反。是书里说得不对,还是这两个人做得不对?
次日一早,关先生又做了一个惊人之举,让于显龙进经纶堂读书!于显龙一进经纶堂,姚砚田不干了。闻着于显龙身上的羊膻味儿、土腥味儿、汗臭味儿,有他这种人在经纶堂,他写不出文章来!
姚砚田做梦也没想到,关先生还没等他说完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嫌贫爱富,目空万象,终无大用!年底笔试,你若胜出,我就把你调到状元堂去!”
姚砚田:“师父,他也能写文章?我跟师父学了三年,他才一年多。我就怕师父……”
关先生:“你是担心我偏袒于显龙?”
姚砚田:“我佩服他记忆力超人,可是文章要靠学识、见地、胸廓,更须行文辞彩。我已经跟先生研习一年多了,还不得要领,就凭他……”
关先生:“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