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没料到宝象法王会自揭其短,居然当众承认是首徒德巴杀害莫何可汗。
德巴脖子一梗,说话也利索了:“师父在上,弟子犯了死罪。各位勇士,小僧曾受沙钵略可汗大恩,一直是大汗最忠实的仆人。大汗被处罗侯害死,小僧如同失去了魂魄,发誓要找时机给大汗报仇。在额勒济思河畔的那天黄昏,小僧见处罗侯只身一人,便射死了他。报仇之后,我一直不敢向师父讲明真相,直到昨晚师父逼问,我才敢说实话。此事全是我一人罪责,与国师无关。”
染干阵中的勇士一直跟随莫何可汗征战,极其爱戴自己的主人,如今得知仇人就是德巴,阵列往前移动了几步,纷纷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宝象法王道:“现在事实已经清楚,是老僧管教不力。为给诸位勇士一个交代,老僧自当清理门户,为处罗侯报仇。”说罢,黄金杖一挥,杖头敲击德巴脑门,德巴如同一只死鹰从空中跌落,摔在地上,连哼都没哼一声,立时毙命。
宝象法王对染干道:“染干,你可派人过来检视德巴尸首。德巴就算为了替主人报仇而杀害莫何可汗,也必须偿命。就算是老僧爱徒,也不例外。”
两个阵营都禁了声。宝象法王这一出,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染干当即向叔叔咄陆设使了个眼色。咄陆设拍马向前,下马查看德巴尸身,见头骨俱碎,颈椎折断,就算神仙也救不活了。
宝象法王说完,与咄陆设各自回阵。雍虞闾大声道:“染干,你父仇人已死,但我父被害怎么说?”
染干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应对。雪云又踢了一下李靖,李靖仍然端坐,小声对右侧的染干说了几句。染干心中有了主意,当即道:“雍虞闾,父汗之死凶手已然伏法,我不再追究;至于沙钵略可汗死因,目前尚无实证,留待将来再作勘察。我突厥汗国从伊利可汗立国起,都是上一代可汗传给下一代。你要做可汗,得拿出传承证据,各部首领才会心服。”
雍虞闾反诘道:“我拿不出证据,难道你拿得出证据?”
染干右侧的咄陆设驱马上前几步,说道:“雍虞闾,我是你叔叔;各位首领,我咄陆为人你们是知道的,不会说谎。当时,兄兄莫何可汗中箭,是我将他背回帐中。莫何可汗召来染干,指着他说:‘染干,突厥汗国就交给你了,你要善待雍虞闾和众兄弟,尊敬叔伯,爱护子民,与南国隋朝修好,尽量不要征税,让草原子民休养生息。’雍虞闾,我是见证人,算不算证据?”
雍虞闾一时语塞。众人听了咄陆设的话,的确像莫何可汗的口吻。染干阵中的勇士,想到莫何可汗在临死前还体恤部属,有的忍不住哭出声来。就连对面阵中的勇士,都觉得咄陆设所言是真,只有染干心头清楚,当时父亲已不能说话,这全是咄陆设模仿先可汗的口吻安心军心。于是感激地看了咄陆设一眼。
雍虞闾大为恼怒,高声道:“咄陆设,仅凭你一言怎可为证?我尊你为叔,但你不要帮助坏人。你只要奉我为可汗,我仍让你执掌大军。否则,你就是叛徒,突厥勇士人人可将你杀死!”
咄陆设拍马向前,骂道:“雍虞闾,你这大逆不道之徒,是我阿史那氏的败类。今天我就替祖宗清理门户!你放马过来,我若败了,自杀谢罪;我若胜了,你就奉染干为可汗。”
突厥人人皆知咄陆设是汗国第一勇士,马快刀沉,箭术精绝,雍虞闾与他单打独斗,胜算几乎为零。但人家叔侄吵嘴,都不好起哄。于是都勒马静观。
雍虞闾没有出战,右手一摆,一骑出阵,走了数十步。只见一名黑脸勇士怀中有个五六岁大的孩童,长得白白净净,深眼眶,蓝眼珠,圆盘脸,高鼻梁,与脸色黑红的突厥人形成鲜明对比。咄陆设一看,顿时泄了气。因为,那孩子正是自己的爱子阿史那·思摩。
思摩镇定自若,看见父亲也没有叫喊。雍虞闾道:“老叔,你平时将思摩当成掌上明珠,但我们族人都怀疑他并不是伊利可汗的曾孙,长得并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胡人。小侄不敢妄议叔叔家事,你找时间问问思摩母亲,是不是怀了别族的野种?”
咄陆设本就极其疼爱思摩,自从传出这种闲话,无一日安宁,极为恼怒又无可奈何。当即咬牙道:“雍虞闾,你羞辱我没关系,但你借此来威胁染干,令人不齿!我咄陆忠于莫何可汗,也忠于新可汗染干,你就不要以孩子要挟我了,我宁死不降!”
雍虞闾道:“好。反正思摩也不是我突厥族人,我就替你杀了,以免老叔再受羞辱!”说罢马鞭一指。那汉子一把将思摩提在半空。
两军勇士都把心提了起来。无论如何,摔死一个孩童确实不该。突然,只见一匹黑马从染干身侧飞驰而出,冲向那黑脸勇士。那人先是一愣,接着用力将孩童掼向地面。但那黑马疾行如风,马上少年甩出长索,将就要落地的思摩卷起,一拉一带,黑马回驰,思摩幼小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入那少年手中。
正是李靖。
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李靖来不及多想,以迅雷之势救下思摩,回阵后双手抱起,递给咄陆设。先前,他没料到突厥人说杀就杀,那不知姓名的汉人竟来不及救助,被一箭射死。
染干阵中一阵欢腾,雍虞闾阵中也有不少赞叹之声。突厥人崇敬英雄,不分族别。咄陆设抱起儿子,转头向李靖示意,眼中蓄满泪水。
雍虞闾没料到突然出来一个外邦人救了孩子。原本,他想以摔死思摩激怒咄陆设,待他率军攻击,他好据险而守,居高临下,万箭齐发,有效杀伤染干部属,逼其投降。如今看来,只得另想办法。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国师。宝象法王点头示意。雍虞闾一声令下,阵列闪开出一条通道,但见四匹白马拉着一辆红帷马车,一名勇士驾车,两边各有四名勇士骑马持刀护卫,缓缓驶出阵列,停了下来。
李靖见那马车是中原之物,雕花,彩漆,有轼木,四马按骖、騑、服规格排列,车上有轩窗,车顶是华盖。雍虞闾和宝象法王待车驶过,下马行礼。这时,从车厢内出来一名汉人侍女,掀开帏布,扶着一位满头金玉、面色略显苍白的美妇钻出车厢,扶着车上的轼木站定。
阵列两边的勇士都收了刀弓,纷纷下马,右手拍击左胸,低头齐呼:“拜见可敦。”
李靖也跟着下马,但没有行礼,心中大概猜出,扶轼而立的美妇,就是汗国可敦大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