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李靖辞别萧瓛和普照法师,一路北行,途中自是以磨镜为业。江南人家,自古衣食无缺,请他上门磨镜者甚多。
到了建康城,果见城坚池阔,极为雄伟。城墙依山顺水,以外淮水(今秦淮河)为天然护城河,东有钟山为依,北有后湖为屏,西纳石城入内,接连长江,全城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短,由中轴大道贯穿。共十二门:南四门为广阳门、朱雀门、津阳门、清明门;北四门为大夏门、玄武门、广莫门、延熹门;西两门为阊阖门、西明门;东两门为东阳门、建春门。
李靖从清明门进入,城门军士盘查甚细,见他手上确有磨镜磨出的茧子,才放他入城。
建康城原名金陵,自古胭脂之地,李靖磨镜技艺渐入佳境,很快就有活计。往往东家请了,介绍给西家,西家再引荐给街坊四邻。李靖边磨镜边观察,感觉百姓并未像官府那样紧张,一切生活如常。就算王朝更迭,百姓无非交纳赋税,该做营生照做营生。
李靖花了十余日,走街串户,将建康城防、街道、建筑记入心中,这才到乐昌公主府所在的棋盘街。与别处王公大族不同,乐昌公主府院墙低矮,但繁花锦簇,墙上爬满藤蔓,院中一片桂花林,散发出浓郁的花香。
李靖在离府门不远处的街道上敲打着铁片,拖长声音叫道:“磨镜喽——磨镜喽——”吆喝了数十声,无人来请他磨镜。在公主府院门当值的一名军士走了过来,骂道:“哪里来的野人,赶紧走开!搅扰了公主府,你不想活了?”
李靖正愁没人理他,争辩道:“军爷,小人凭手艺吃饭,并未触犯官府法令,怎的就不想活了?”
那军士大怒,伸手去抓他。李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军士抓了个空。李靖坐在地上,叫道:“打人啦,打人啦!”
这时府门打开,一个年近三十、书生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喝止军士:“住手!”
军士住了手,回身行礼:“驸马爷,这磨镜人在此聒噪,搅扰公主清修,小的只是想把他撵走。”
那人道:“毕竟是讨生活的人,多有不易。”于是摸出一串钱,走近李靖,放在他手中。“我府上暂不磨镜,请到别处去吧。”
李靖接过,连声道谢,收起包袱就要离开。却听院中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德言,你让他进来,我正好有几块镜要磨了。”
李靖听那声音,软绵绵的,似乎夏日暖风中黄莺的呢喃,有让人昏昏欲睡之感。那男人听了,亦温柔地回了声:“喏”。转头对李靖道:“公主有请。”
李靖跟着他进了院中,见一位长发垂腰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衣衫雪白,云鬓高绾,蛾眉凤眼,延颈秀项,温润玉颜,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这种不染风尘之美,李靖生平第一次见到,顿时呆立当场。那女子却对他轻轻一笑:“请教磨镜先生,世间为何要有镜?这磨镜之法,究竟有何妙处?”
李靖头一次听到有人称磨镜人为先生。当即回过神来,躬身答道:“小人八岁随师父磨镜。恩师教导小人时曾说:以铜制镜,以正衣冠。而制镜最盛时期当数汉朝。铜为山川之精英,凝结乾坤之瑞气。因此闺阁之中,铜镜为镇宅之物,邪秽不能侵。然而年深月久,镜面遇风尘水气而模糊幻化,难以鉴照人形,亦不能驱邪。若使镜面有寒潭之澄澈,满月之辉光,用寻常之物磨砺,只能损坏镜面,故必用鹿角灰、枯白矾、银母砂、水银、猪羊犬及龟熊之胆,研磨调和,阴干成粉,用缯帛包裹,由轻到重再由重到轻擦拭数百次,镜面即可光洁如新,恢复原有灵性。”
那女子自然就是乐昌公主。她凝聚静听,眼眸闪动,对男子道:“德言,如你所言,行行皆出学问。方才这位先生讲的铸镜磨镜之理,令我耳目一新。”
那男子道:“铜镜易磨,心镜难擦。镜易蒙尘,心更易蒙尘。请教磨镜先生:心若蒙尘,如何擦拭?”
李靖道:“小人只会磨镜,不能磨心。大梁前武帝曾云:‘外清眼境,内净心尘’。若心上蒙尘,恐怕由目而入。目遇声色名利而纳之,自然浸染心魂;目遇声色名利而却之,心上怎会有尘?因此以小人愚见,万般看淡,心尘自消,何需擦拭?”
那男子听了,深深一揖:“在下徐德言,不想今日遇到高人。先生之言,如朝阳驱岚雾,明月照春江。请入内饮茶。”
李靖却极力推辞:“小人山野之民,凭微末技艺到城中讨口饭吃,绝不敢登公主府与驸马爷同饮。若有镜要磨,请驸马爷给小人在院中找个所在,若是主家觉得磨得尚可,一面铜镜二十文;若是主家认为磨得不好,小人不敢收取分文。”
乐昌公主道:“既然如此,德言,请先生到后院磨镜。”于是先入了厅堂。徐德言领着李靖,先穿过游廊,再进入偏房,又过一进院落,进了公主府后院。
这后院极为幽静,放了几座假山,置了几架花木,秋兰长势葳蕤,香气浓郁。假山上的流水不知如何引渠到此,叮叮咚咚作响。几只花色不一的猫懒懒地走动,见了来人也不害怕。一个小女孩穿着夹花袄,头上扎了个髻,正忙着给猫搭窝。
徐德言笑道:“先生莫见笑,最近跑来几只野猫,将后院弄得乱乱纷纷。阿月,见过先生。”
那小女孩正是阿月。
六年未见,阿月长高了许多,头发乌黑,脸色红润,大眼睛更显水灵,隐然是个美人胚子。其时天气尚不太冷,上衣脖颈处露出,后颈上那块朱砂红痣仍能看到。她看了李靖一眼,见是个中年黄脸人,就说:“先生从哪里来?”
李靖说话时一直将嗓音调成略微沙哑,此时见了阿月,心绪难平,声音更哑,说道:“小人从中原来。不过,已经离开中原多年,多半时间在南方磨镜。”
“中原?”阿月放下手中的干草,看着他,“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木立的哥哥?当然,可能他现在叫李靖。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你姓甚名谁?”
李靖差点流出泪来。他蹲下身,强忍眼泪,说道:“小人不认识这个人。我叫韩子青。”
阿月点点头,道:“有一位谢公公,腿被人砍掉了,我经常做梦还见着他。还有那个皇子哥哥,也好几年没见了。我很想念他们。”说着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