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纳罕道:“这瞧着也不像是方才乱过啊。”
吴海宁就道:“大人不知,巡抚衙门暂且垫付了一月薪俸,织工得了银钱,又见陈郎中与知府一并被看管起来,早就散了去。”顿了顿,又道:“说来那钱知府也是倒霉,本要迁转湖州,听说新任知府是昨儿一早到任的,结果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乱子。这一遭啊,只怕就算保住了乌纱也得降职留用。”
李惟俭问道:“可知新任知府是哪位大人?”
吴海宁顿时眉飞色舞道:“这位可了不得了,听闻是政和元年的状元庄有恭。”
李惟俭又问道:“那日起了乱子,咱们那机器没事儿吧?”
吴海宁乐道:“老爷多心了,不过是两坨铁疙瘩,不当吃不当喝的,乱民瞧都没瞧一眼,如今还好生生放在织造局里呢。”顿了顿,又道:“老爷,依我看咱们不如直接住织造局得了,左右那陈良忠的事儿发了……”
“少胡吣,老爷我岂能越俎代庖?”
吴海宁委屈道:“小的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啊,如今苏州城里的驿馆人满为患,老爷去了,估摸着还是现挪腾才有院子。”
“那就不住驿馆,”李惟俭忽而听见钟声传来,遥遥就见远处的佛塔,略略思忖便道:“停车,寻个人扫听一番,城外太湖左近可有寺庙能借住。”
不待吴海宁下车,便有禁军寻了路人问询,转而回道:“大人,城西玄墓山有寺庙可借住。”
李惟俭吩咐道:“调头出城,咱们去玄墓山。”
吴海宁纳罕道:“大人,这好好的苏州城,您不住了?”
李惟俭笑道:“方才乱过,知府有新才到任,陈良忠还困在织造局里,我这会子就算住在城里只怕也是无用。回头儿打发人将机器拉出来,就放在闹市演示,咱们干脆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吴海宁这回极为自觉,讨了名帖,趁着车马调头紧忙跳下车来,扯着嗓子道:“老爷先行,小的这就去织造局将机器拉出来。”
看着其身形远去,李惟俭故意说给琇莹道:“这小子虽惫懒了些,可办事妥帖,又擅观望风色,且随着我历练些年头,来日说不得保举他个官身。”
琇莹顿时大喜:“老爷可不能反悔啊。”
李惟俭笑道:“我还能哄骗你不成?”
琇莹顿时心花怒放。她自觉姿容比不得其余三人,如今连新来的碧桐都比不过,心中自然自卑。可如今老爷允诺,自己亲弟弟来日有了官身,那老爷不拘是冲着兄长还是弟弟,总不能撇下她了吧?
当下琇莹愈发殷切,错非那碧桐又上了马车,只怕路上就要伺候李惟俭一遭。
一行人等转出苏州城,朝着城西而去。过得一个时辰到得一山脚下,抬眼便见小径蜿蜒,山中有一寺庙。
有禁军早就扫听过来,道:“大人,那便是蟠香寺,听闻是一处庵堂,素日里也招待男客。此地斋饭远近闻名,大人过会子不妨试试。”
“好。”
车马放在山脚,李惟俭领着人登山。过得山门,临到寺庙前,李惟俭忽而停步,扭身越过苍翠,朝着太湖方向张望。
便见太湖上波光粼粼,待极目远眺,却又云遮雾罩,看不分明。
李惟俭却兴致不减,面上噙着笑意,遥遥一直朦胧的远处,道:“这太湖上有座西山岛,便是咱们此行终极目的。”
琇莹纳罕道:“西山岛?老爷去那岛上作甚?”
“那岛上有我想要的东西啊,且整个江南只有此岛才有。”
江南不产煤,唯独这西山岛上产煤;除此之外,整个西山都是石灰石,正好烧制水泥;且岛上还产黄铁矿,这玩意似乎能造硫酸,可李惟俭只知道个铅室法的名字,全然不知怎么造硫酸。
若能造出硫酸来,说远的那是化学工业起步,说近的,几个月就能造出底火来。到那时什么准噶尔带甲三十万,一镇兵马足以将其扫平。
好半晌收摄心思,李惟俭这才转向庙门。这般阵仗,早就惊动寺内女尼,便见一老尼领着几个比丘尼迎在门前。
见李惟俭上前,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尼惠明,见过这位施主。”
“好说,本官听闻贵寺清幽,且斋饭别有新意,是以特来此借住一阵,还望法师行个方便。”
那老尼不悲不喜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
“法师请。”李惟俭随着老尼入内,四下看了看,心下并无恭敬,嘴上却道:“本官有心礼敬佛祖,奈何脱不开庶务,只得求法师帮着礼敬。如此,本官愿捐万斤香油,以表心意。”
如今香油四分五厘,一万斤不过四百五十两,李惟俭家资颇丰,自然舍得银钱让自己舒坦些。
老尼口诵佛号,面上还是无悲无喜,那同行的几个女尼却早已喜形于色。蟠香寺上下不过十来个比丘尼,每岁所得捐助不过几百,这一万斤香油便顶得上一整年了,又如何不喜?
当下自有中年女尼引着李惟俭入得一处僻静院落,那十几个禁军则被安置在前头静室里。
院落清幽肃清,看着极为素净,料想应是素日里都有人打扫。琇莹与碧桐铺展被褥,李惟俭负手停在院落里,便听得禅音阵阵,时而又从隔壁传来落子之声。
过得须臾,又有女尼奉上香茗,打了檀香,于是这院落愈发出尘。莫说是李惟俭与琇莹,便是碧桐都仔细起来,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生怕搅扰了比丘尼清修。
又好半晌,琇莹拾掇过了,寻了李惟俭道:“老爷,我想去拜拜佛。”
“你还信佛?”
琇莹道:“多拜拜总不会出错。”
李惟俭顿时乐不可支,抖手摸索出一枚银稞子,塞到琇莹手中,嘱咐道:“前头我都捐了一万斤香油,你点柱香就是了,可别再捐了。”
琇莹连连颔首:“知道知道,就是那一万斤香油也不知有多少进了女尼的肚子里呢。我才不会再捐,心诚则灵嘛。”
琇莹话音落下,忽而便自隔壁传来一声腻哼来。
琇莹顿时吐了吐舌头,只道方才出言不当,得罪了隔壁尼姑。当即辞别李惟俭,蹦蹦跳跳朝着前头佛堂寻去。
李惟俭驻足庭院,朝着隔壁观量。竹篱遮掩,看不出内中情形。只是此地乃是偏院,大抵是礼佛的居士所居之所,隔壁的女子应是礼佛的居士?
正思忖间,便听有女子说道:“好好一盘棋,却被搅了兴致,你我不若封了棋盘,明日再下?”
又一女子道:“便听姐姐的,那我先归家了。”
“嗯。”
窸窸窣窣,忽而便见房中行出来一女子,身上只是布衣,看身形发髻不过豆蔻年华,似有所觉竹篱外有人观量,这姑娘家扭头观望,便露出了一张娇俏可人的脸蛋儿来。
瓜子脸、瑞凤眼,一双柳叶眉,琼鼻樱唇,一身撒花红底细布襦裙,面上略略诧异,旋即朝着李惟俭略略一福,这才慌忙而走。
李惟俭笑着颔首,心中暗赞,好一个小家碧玉,江南水乡,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
那姑娘方才走了,自内中又行出来一女子,瞧着十五、六年纪,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行走间飘飘拽拽,好不洒脱!
李惟俭看罢心下纳罕,怎地这隔壁连连走出来这般颜色的姑娘?
便在此时,却见那红衣姑娘绕过另一侧竹篱,进得一方小院中,朝这边张望着与女子道:“妙玉姐姐,瞧着夜里好似要下雨呢。”
妙玉就道:“记得蠲些雨水,回头儿好煮茶。”
“省的了。”
李惟俭心下恍然,原来这带发修行的女子便是妙玉啊,可真真儿是凑巧了。
寻思间,红衣姑娘已然进了屋,妙玉转过身形,一眼瞥见出神的李惟俭。她面上先是厌嫌,见李惟俭姿容甚伟,这才收敛神色,朝着李惟俭略略颔首,转身便回了房。
李惟俭顿时乐了,妙玉啊……既无心念经,又不敢堕入红尘,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到头来两头皆空。
这般姑娘太过孤高自负——林妹妹虽也孤高,却只骨子里孤高,不似这妙玉,从里到外都孤高,等闲人不放在眼中,惹人厌嫌。
李惟俭自认与其没话说,因是转头便放在了一旁。转而思忖起了那红衣姑娘,片刻后忽而想起,那红衣姑娘莫非就是邢岫烟?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实在太过凑巧了。
转过头来,琇莹回转院里,便见李惟俭负手沉思。琇莹只道老爷李惟俭一心想着国计民生的大事儿,又念起李惟俭允诺来日保举亲弟弟做官,因是不敢搅扰,连忙吩咐碧桐仔细伺候着。
待临近傍晚,两个女尼送来斋饭,李惟俭与琇莹一并用了,二人赞叹连连,这蟠香寺的斋饭果然名不虚传。
不论素鱼、素肉还是素火腿,吃将起来竟半点也不似豆干。
待到夜里,琇莹伺候着李惟俭沐浴了,二人上得床榻,略略说了会子话,转眼便颠鸾倒凤、共效于飞……莫说是李惟俭了,便是琇莹也憋闷了七、八日,眼看着到了苏州,不日便要去金陵,琇莹自然要珍惜与李惟俭二人共处的光景。
这二人痴缠竟夜,可苦了隔壁的妙玉。先前还只是咿咿呀呀好似梦呓般的声响,待到后来忽而低沉忽而高亢,时不时还声嘶力竭一番。
妙玉本就身在佛门、心在红尘,错非情势所迫,又哪里甘心出家为尼?她又到了这般年岁,便是《西厢记》也偷偷翻看过,自是知晓那声响是什么。
因是妙玉听了个心烦意乱,好容易捱到子时,隔壁声响停歇了,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待到天明时分迷迷糊糊睡将过去,隔壁院落又呼呼喝喝起来。
妙玉心头恼火至极,起身出来观量,便见那对狗男女正捉刀厮杀!妙玉哪里还能忍?气哼哼顿足而去,寻了师父惠明道:“师父,那新来的居士实在吵人,不知能否撵出去。”
不待惠明老尼发话,便有中年女尼呵斥道:“胡吣什么?李大人官居要职,先前又捐了一万斤香油,哪里是你能开罪的?”
妙玉愕然,她家中时常捐赠香油,每次不过百斤,一年能捐一、二千就不错了,这狗官好大的手笔,料想必是贪官,这才心下不安,捐了香油来求佛祖庇佑。
她虽知世故,却不愿世故,因是蹙眉又道:“既然如此,那寺后的小院腾出来我住吧。”
中年女尼蹙眉道:“那处小院是冯善信居停所在,说不得这几日冯善信便要上山,哪里能腾出来给你住?你若嫌吵嚷,不若搬到静室与师姐妹一并住了吧。”
妙玉是个极洁净的人儿,哪里受得了与人同住?因是咬着下唇眉头不展。
此时,那惠明老尼睁眼抬头道:“痴儿,你可是动了凡尘之心?”
妙玉怔住,却又不敢认下,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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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
新任苏州知府庄有恭将按察使礼送出城,待乘着轿子回返,便蹙起眉头思量起来。巡抚早有话放下,省里只管苏州织工一月薪俸,余下的须得织造局、苏州府自行想法子。
那织造局早就被陈忠良掏空了,这会子哪里还有银钱给付?府库里不过余下万把两银钱,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不够用。
正思忖着从何处先行挪腾出银钱来安抚织工,轿子忽而停下,随从在一旁道:“老爷,前头拥塞,要不咱们绕行过去?”
“嗯?”庄有恭挑开轿帘朝前观量,便见南仓桥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朝这边汇聚而来。
庄有恭心下一惊,生怕又要生出乱子来,赶忙吩咐道:“快,上前看看,到底何故。”
随从应了,紧忙挤过去观量。过得好半晌,庄有恭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回衙门召集留下的抚标弹压,那随从好不容易挤出来,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道:“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是有人造了个烧火就能织布的机器,这才引得四下都过来瞧稀奇。”
检查了一遍,若有错别字,麻烦大家帮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