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里在家中见了李惟俭还不觉如何,到底是晚辈,总要先执礼见过。如今到了外间却是不同了,人家不单是正五品的郎中,更是正二品的男爵!
自己在侍郎面前只有垂手听吩咐的份儿,便是夏世安也从未给过其好脸色。再看那李复生,只怕大司空来了,这俩侍郎也不会这般热切吧?
正思忖着,忽而便听夏世安冷声道:“贾副郎(员外郎尊称),你这事儿容后再议吧。”
贾政赶忙道:“夏侍郎,营缮清吏司还等着呢,不知大人能否通融一二。”
夏世安乜斜一眼,说道:“杭州府官衙五年前方才修葺过,怎地如今又要修葺?莫非那衙门是纸糊的不成?”
贾政苦着脸道:“侍郎不知,杭州府衙本就是前明遗留,如今又过百年,年久失修、梁木朽烂也是有的。”
“这却不急……本官且问你,贾副郎可是与李郎中有旧?”
“这……是。”贾政老老实实说了这内中的关系。
夏世安听罢,顿时和颜悦色道:“原是如此啊——”转而纳罕道:“——贾副郎近水楼台,想必家中没少买那水务的股子啊,可喜可贺,哈哈。”
贾政唯唯应下,心里发苦。早知那水务这般能铺展,当日就该砸锅卖铁尽数买了。稳稳当当拿在手中,单是股价就涨了两成还多!
夏世安又道:“既如此,有劳贾副郎回头儿将李郎中请来,本官还有要事与之相商。”
“这……下官尽力。”
夏世安笑道:“贾副郎过谦了,这般姻亲,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就是如此,本官先走一步,就等着贾副郎的好消息了。”
夏世安洒然而去,只余下贾政踯躅不已。让他去请一个小辈?这让贾政如何拉得下脸面?可侍郎吩咐了,不去好似也不行……
却说李惟俭与庄朝生进得偏厅里,自有小吏奉上茶点,二人略略寒暄,庄朝生便提起了江南的水泥务,禁不住故作不满道:“李郎中可不好厚此薄彼,营造一事,理应是我工部的差事啊。如今水泥务划入内府经营,这……说不好听的,本官与同僚可是对李郎中不满久矣啊。”
“哈哈!”李惟俭笑着放下茶盏,说道:“庄侍郎也知,那水泥务出大头的乃是江南士绅。眼看大战在即,不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啊是啊,李郎中也是不容易。一面儿要赚得银钱,一面儿还要办实事,最妙的是惹得上下交口称赞。”
“诶?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李惟俭笑道:“庄侍郎若有心办水泥务,不才愿意将水泥方子奉上。”
“哦?李郎中如此作为,倒是显得本官方才小人之心了。”
李惟俭笑道:“都是为国办事,区区水泥方子而已,又值当什么?再者,不才今日造访,就是听闻工部上下对不才多有腹诽,这才跑来找补一二啊。”
“哦?”庄朝生顿时来了精神头:“莫非李财神又要出手?这回要办什么务?我工部……额,怕是比不得内府富裕,不过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李惟俭思量道:“实不相瞒,下官有意办铁务。”
“铁务?”庄朝生闻言顿时蹙眉不已。
李惟俭翻阅过内府记录,前明万历年间,官方算上民间的生铁产量大抵是四万到五万吨。到了大顺,初期先有矿禁,此后才逐渐放开。虽说官方铁厂产量节节攀升,可算上民间削减的,大抵还是这一数字。
且不论炒钢法还是灌钢法,所生产的钢材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钢材,内中杂质太多。且品质极难延续!
这一锅钢材过关,说不得下一锅就是另一种性能。要想解决这一问题,须得从源头——冶铁上想法子。
就如今那矮粗胖的高炉,日产不过一吨上下,耗能高,产量低,已经落后于西夷了。
李惟俭就道:“如今我大顺冶铁,北方自是以遵化为主,去岁产铁近百万斤。”
庄朝生颔首。
百万斤听着不少,换算一下,不过才六百吨……纵然这内中必定有瞒报、私卖的,可翻一番不过是一千两百吨,这么点儿生铁,两个私人承包的小钢铁厂都不如。
“不才以为,这产铁量还是太少了。西夷如今已用新高炉冶炼,区区丹丸小国,便比得上我大顺全年所产。”
若无意外,大抵二十年后瑞典每年出口三万吨生铁,瑞典才几个人?
李惟俭继续道:“因是不才打算去遵化改进工艺,重寻铁矿、煤矿,另立铁厂,争取三年内,将遵化铁厂产量增至两千万斤。”
“噗——”庄朝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嗽两声追问道:“多……多少?”
“两千万斤。”
两千万斤是不是听着挺多?换算一下一万吨出头,于李惟俭而言,不过多立几个高炉罢了。
庄朝生倒吸一口凉气,狐疑着看将过去,却见李惟俭神情笃定,半点也不似开玩笑。也就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换做旁人庄朝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两千万斤啊,汉中几个冶铁厂加起来去年才产出八千万斤生铁,好家伙,张口就是两千万斤,遵化有那么多铁矿吗?
转念一琢磨,先前的京师水务,还有那西山岛水泥务,可都是李财神凭空造就,说不得人家真就有这本事呢?
庄朝生便问:“李郎中——”
“诶?侍郎年长于我,称我表字复生就好。”
“好,复生,不知我工部如何参与此事?”
“如从前水务例,挂在工部名下,另外,工部造器坊须得抽调匠人,造一些铁厂用具。”
矿禁虽放开了,可没内府、工部这般衙门扛着,免不了要被地方上刁难,如期如此,莫不如舍了三成股子拉工部下水呢。
“便是如此?”庄朝生将信将疑。
李惟俭笑道:“远的不说,那西山岛水泥务,内府不过出了些人手、器具,料想庄侍郎是知晓的。”
庄朝生顿时眉头舒展:“好,本官自是极力赞成的,待大司空回衙,本官立时将此事报知。”顿了顿,又道:“若大司空不允,本官必定呈报御前!”
这话等于明说了,要是古惟岳敢不同意,他庄朝生就敢闹到朝堂上。侍郎名义上是尚书的副手,可本事就能上朝参政,具有一定的自主性,绝非随意揉捏的佐贰官。
李惟俭趁热打铁道:“如此,烦请庄侍郎抽调寻矿、探矿的匠人,不才这两日便启程去一趟遵化,总要实地看过才好定下此事。”
庄朝生刚好分管此事,顿时颔首道:“此事简单,本官立刻行文抽调,保准只多不少。”
二人定下此事,正好此事小吏提了食盒进来。庄朝生招呼李惟俭一道用了工部小灶,别说,这工部小灶的确滋味十足,李惟俭都禁不住生出将那厨子挖回家的念头来。
待用过午饭,庄朝生客客气气将李惟俭礼送出工部衙门。其间有个小吏期期艾艾,奈何碍于庄朝生也在,一直不敢上前。直到李惟俭上得马车,那小吏这才骂骂咧咧寻贾政去复命。
贾政拉不下脸面,只打发了小吏去请李惟俭,偏生小吏不敢上前。贾政听罢,叱责了那小吏一通,却自命清高,浑然没当回事。待下晌夏世安不见李惟俭到来,自是恼恨不已,往后时日不时给贾政些难堪,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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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日,李惟俭还不知大司空古惟岳如何作想,那右侍郎庄朝生早已将探矿的人手备齐了,李惟俭随即告知恩师一声儿,只道下月严奉桢大婚前回返,旋即领着三十几号匠人,连同丁家兄弟、吴钟等,一道儿朝着遵化而去。
至于吴海宁,径直被李惟俭丢去了工部衙门看门,先看上一年半载的,好歹学会了如何与人往来再说。
也是凑巧,辰时方才送别李惟俭,到得未时,家中便有荣国府的仆役郑好时来请,只说老爷贾政请李惟俭过府一叙。
吴海平只道老爷李惟俭一早儿就出了门儿,那郑好时嗟叹半晌,只得无功而返。
回得荣国府,扫听了老爷贾政还在外书房,郑好时紧忙前去禀报。到内中将此事一说,贾政出神良久,却也知怨不得郑好时,只得打发其先行退下。
被那夏侍郎挫磨两日,贾政虽方正迂腐,却也捱受不住,忍不住与几名清客说了,众清客好一番劝说,这才寻思着打发了仆役请李惟俭过来,再将其引见给夏侍郎。谁料那李惟俭竟出了门儿!
一众清客长于清谈,却不知如何处置这般情形,只道左右李惟俭下月便能回返,也不差这十来日光景了。
贾政心下发苦,只得沉着脸略略颔首。便是如此,也没了清谈的兴致。略略坐了片刻,便推说疲乏,起身往赵姨娘院儿行去。
进仪门,过向南大厅,自右侧穿堂上了夹道,前方便是梦坡斋,往南便是大老爷贾赦院儿。贾政一路沉思本在出神,忽而便听得有吵嚷声自贾赦院儿传来。奈何贾政上了年岁,耳目并不如何清明,些许字眼儿还能听清,具体吵嚷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一路转过夹道,入得王夫人院儿,正巧瞥见自旁边跨院儿里行出一人来。瞧着年岁与王夫人相差仿佛,却是满脸怨气。瞥见贾政,只草草一福,便返身回了跨院儿。
这人便是贾政的另一房妾室周姨娘,她本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与周瑞是兄妹,早些年王夫人严防死守的,二人一年到头也不过相聚一、二回,待周姨娘年老色衰,贾政趁王夫人生产时又纳了赵姨娘,自是再不理会周姨娘。
贾政只当做没瞧见,自行入得赵姨娘院儿,小鹊与小吉祥儿瞧见贾政,连忙招呼赵姨娘。那赵姨娘紧忙丢下活计,扭着身形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意道:“老爷怎地这会子就来了?”
贾政便道:“今儿有些倦了。”
赵姨娘紧忙吩咐丫鬟煮茶,又引着贾政入内,仔细为其揉捏脖颈。老爷贾政被揉捏的心下熨帖,略略问过了贾环,忍不住说道:“方才过穿堂,听闻大哥房里吵嚷不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还有这等事儿?”赵姨娘留了心,待伺候着贾政上得床榻小憩,紧忙招呼过来小鹊,命其去扫听一番。
小鹊心下为难,这赵姨娘每回使唤人都不给银钱,凭空去套话,又哪里有人会随口说?
因是便道:“姨娘,如今府里头的婆子说嘴都防着我们呢。”
此言顿时惹得赵姨娘好一通咒骂,只道那些婆子惯会偷奸耍滑、捧高踩低,从不将她们母子放在眼里。骂了半晌,到底咬牙自箱底寻了一串钱来,又点回来一半儿,这才命小鹊去扫听。
有了一百多铜钱,自是好办事儿,小鹊去了不过两刻便将情形扫听明白了。回来兴冲冲与赵姨娘道:“姨娘,也不知怎地,前院儿的大老爷为着暖棚方子的事儿与缮国公府闹了起来。”
“啊?你仔细说说,怎么闹的?”
小鹊压低声音道:“那几个婆子贴墙角听了一嘴,大老爷骂姓石的不知廉耻,挖了俭四爷家的菜农不说,转头儿还将方子传得四下都是。”
赵姨娘心思都用在对付王夫人、宝玉身上,极少扫听前院儿的事儿,因是纳罕道:“这……先不说姓李的跟二姑娘的事儿没成,就算成了,大老爷也不至于这般火大吧?”
小吉祥儿凑过来道:“姨娘不知,大老爷缠磨了俭四爷良久,生生将那暖棚营生的方子讨到了手。这两日四下宴饮亲朋故旧,想着用这方子大赚一笔呢,转头儿被缮国公石家卖得到处都是……莫说是大老爷,便是换成旁人只怕也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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