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南北早有差异,虽都有抗税之举,不过江南多是秀才、举人带头抗税,也不用如何动手,乡民带头一围,官府的衙役便无可奈何;这北地自是不同,因着民风尚武,三不五时就会因着抗税闹出人命来。
村老极为拘谨,眼见李惟俭颇为和善,这才大着胆子倒了苦水。却说这寨子前明时就有,防备的乃是后金,却从未启用过,倒是多用来对付官府暴力征收。
大顺初年,因着收不上来税银,此地知州干脆将税金外包给了周遭大户,大户再领着庄丁将寨子围了,胡乱打上一场,事后再十倍税金征收,赚得盆满钵满。
后续虽说此等行径明令禁止,可这抗税的传统却依旧保留了下来。大顺正税不过三十税一,算上人头税也没多少,但地方收取的火耗数倍于正税。
税不少也就罢了,徭役也极重!便以修筑城池为例,农闲时抽调丁口修筑城池,这丁口可是自带粮食的。原本农闲时农人都是一稀一干,服徭役可是重体力活儿,两顿干饭都撑不住。
如此,粮食吃得多,说不得还会落下一身病,耽搁明年耕种,这税赋徭役合在一处,乡野小民自是负担极重。
因是每次官府下乡征收,徐家寨总会结寨自保,先得跟官府谈清楚收取多少火耗,谈得拢就开门,谈不拢一分银子都不交。
李惟俭听得连连点头,真真儿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那村老回返村寨,待过得一个时辰,村寨中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果然不进寨中收取火耗,这才大着胆子走出来。
待瞥见有匠人四下掘土,一干百姓当即急了,簇着那村老来寻李惟俭讲理。
李惟俭不耐与村民交涉,略略交代丁如松几句,丁如松告知了徐班头,那徐班头顿时来了精神。
寻了块石头站将上去,指手画脚吼道:“吵嚷个甚?不过是两垄麦子,能值几个钱?郎中大人发话了,若此番不曾寻见铁矿,免徐家寨今年税赋;若果然寻见铁矿,朝廷出银子,徐家寨举寨搬迁,按丁口一人十亩地!”
村民哪里肯信?围着徐班头计较良久,眼见其赌咒发誓,这才将信将疑按捺下来。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一匠人忽而命学徒停下,跳下土坑捡出一物,随即喜形于色奔到李惟俭面前。
“郎中请看,果然是铁矿!”
李惟俭瞥将过去,便见其手中捧着一石,其上红锈斑驳,果然是赤铁矿。李惟俭接将过来,吩咐道:“命一组人继续朝下挖掘,其余人等探明此矿范围。”
匠人领命而去,李惟俭又吩咐随行仆役,准备在此安营扎寨,这铁矿虽寻见了,可确定范围、矿藏多寡总要抛费几日光景。
李惟俭端量手中铁矿,这原始矿石品味大抵四成左近,已经算是高的了。记忆里,此地铁矿上层为赤铁矿,下层为磁铁矿,上层品位略高,下层的磁铁矿品位不过三成。
可惜海南太远,开发石碌铁矿得不偿失。好似他隐约听闻山东深山里发现一处富铁矿,奈何只略略耳闻,不知其详。
罢了,凑合用吧,大不了精选一番,多抛费一番人工。
再者,不论如何考量,此处都是天选之地。一则近京师,有滦河直通渤海;二则煤铁齐全,距离极近。
又寻了那徐班头扫听,得知此时滦河每年冰封期不过一、二月,余下月份舟船往来不断,算得上是成熟的航道。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简直就是天生的煤铁复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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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盐司内宅。
晴雯满面寒霜,与琇莹一道儿快步而行。前头带路的丫鬟低眉顺眼儿,却是不敢言语。
林如海好好坏坏,到得七月里,又是重病不起。前一回有李惟俭,略略出手惩治,便将林沧、林煜父子二人打发回了姑苏乡下。
苏州府士绅得知此二人得罪了李惟俭,正琢磨着讨好李财神的,又哪里会放过这二人?因是那石塘生生拐了个弯儿,将林沧家老宅兵二十亩河田尽数圈入其中。
苏州府说的好,这圈占田土,自是要照价赔偿的。奈何苏州府如今银钱不凑手,只得留待来日再给付。至于何时给付?呵,且等着吧!
这林沧父子欲哭无泪,又惹不起周遭士绅,只得捏着鼻子认倒霉。待过了月余光景,扫听到李惟俭早已离开扬州,心下禁不住惦念林如海家产,又听闻三叔林桁打点行囊赶赴扬州,父子二人再也不能安坐,急吼吼又跑来了扬州。
这父子想的分明,家中田产才几个银钱?林如海为官数载,定然赚下了金山银海,手指头缝里漏点儿就足够父子二人逍遥自在的了。
因是刻下盐司内宅汇聚了一众林家旁支,木字辈的林桁,水字辈的林沧,火字辈的林煜、林烁,孙姨娘不过是个妾室,便是有心,也不敢在这几人面前放声。因是便苦了黛玉,夜里要照料重病的父亲林如海,白日里还要与这些不知所谓的亲戚往来。
莫说是黛玉,便是晴雯都憋了一肚子火儿。方才黛玉眼见晴雯好似要发作,紧忙寻了个由头打发其下去歇息。不料方才出门,便听小丫鬟说,那林烁不知死活,竟去招惹香菱!
方才压住的火气,顿时腾起!晴雯本就是爆炭一般的性儿,哪里还忍得了?正好瞥见琇莹,干脆叫住其随行,气势汹汹便朝着前院儿寻去。
到得二进院,便见捧着个团扇低声说着什么,香菱捧心蹙眉,不住地后退。瞥见晴雯与琇莹,顿时叫道:“晴雯快救我!”
“且住!”
晴雯一声喝,那林烁顿时顿住身形。转头回望,便见晴雯与琇莹快步而来,眨眼便将香菱护在了身后。晴雯仰头怒道:“林六爷,不知香菱何处招惹了您?为何追着香菱不放?”
那林烁浑不在意道:“不过是瞧着天热,香菱手头又没趁手的团扇,今儿上街刚好瞧见个可心的……”
不待那林烁说完,晴雯便打断道:“那可真真儿是要谢过林六爷了,回头儿我定要告知四爷,也让四爷回报六爷一二。”
林烁顿时一怔,笑道:“不过是心生怜悯,当不得什么。”
正要丢下两句场面话抽身而退,那晴雯却分毫脸面也不顾惜,径直道:“尊你一声叫六爷,不尊你……你又是什么东西?香菱可是四爷的妾室,你这浮浪子好大的狗胆!
起先见你老实本分,好道是个好的,不想暗地里藏着奸!琇莹,将这浮浪子打出去!出了事儿,自有四爷担着!”
李惟俭便是琇莹的底气,闻言应了一声,顺手折下一根花枝,反手便抽了过去。
“你竟然这般说——诶唷——打人啦!”
晴雯兀自不解气,嚷道:“打,这等混账行子,打死了事!”
手中不过是花枝,因是琇莹出手不容情,那花枝上下翻飞,夏日里林烁穿着的衣裳又单薄,捱在身上便是一条红印子,若伤及脸面,霎时间便会有血渍沁出。
林烁被抽得嗷嗷怪叫,当即护住脸面抱头鼠窜,却被琇莹一路追打,待临到仪门前,更是被琇莹飞起一脚踹在后背,怪叫一声扑出去丈许,生生来了个狗吃屎!
晴雯追将上来,眼见盐司小吏纷纷驻足,恨声道:“此人不忠不孝,打着侍奉林盐司的名号来得家中,却每日家调息家中婢女,真真儿是无耻至极!我家四爷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烦请过路的诸位官差将此浮浪子丢出衙门,莫要再让此人入内叨扰!”
有老成小吏连忙问道:“敢问姑娘,贵府老爷可是姓李?”
“不错。”
那小吏顿时变色,冷哼一声道:“来呀,将此獠打二十板子丢出去!”
任凭那林烁如何哭嚎,几个衙役凶神恶煞一般提了水火棍,上下翻飞抽了二十板子,插起来径直丢出衙门,临了还吐了一口口水。
什么?姑苏的童生?呸,莫说是童生,便是举人老爷,敢惹了李财神也得倒霉!
晴雯眼见如此,屈身一福谢过一干小吏、衙役,这才与琇莹回转身形。寻了兀自不知所措的香菱,晴雯禁不住蹙眉道:“你这性子太过柔顺,这般浮浪子纠缠过来,喊出声自会有我们料理,怎地就知道往后退?”
香菱道:“我,我这不是怕给四爷招惹麻烦嘛。”
晴雯就道:“不过是个童生,若这般人都要顾忌,来日岂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欺到四爷头上了?”
香菱红了眼圈,忙道:“我知道了,下次绝不会了。”
有心再数落几句,转念一想,来日回了京师,只怕也没这等不知所谓的人物靠近,因是晴雯便转而问道:“你娘如何了?”
香菱顿时展颜道:“今儿瞧着好了许多,徐大夫说再将养个一二月便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都怪我,拖累你们跟着一道儿留在了扬州。”
晴雯白了其一眼道:“不过是赶上了……我琢磨着,便是没有这桩事,四爷也寻思着留咱们照看林姑娘呢。”
晴雯虽不善说话,却是个心思伶俐的,这些时日下来,便是琇莹都回过味儿来,莫说是晴雯了。只怕俭四爷放心不下林姑娘,早就打算留她与琇莹照看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香菱去给母亲熬药,撒了邪火的晴雯正要与琇莹回房中歇息,忽而便见雪雁寻了过来。
晴雯纳罕道:“雪雁姐姐?怎地不在林姑娘身边儿伺候着?”
雪雁面上急切,快步行到近前慌张道:“不好了,那三叔公与二伯不知怎地,忽而就说起来冲喜来。三叔公还好,只说物色了个女子,乃是旺夫之相,说老爷娶了定然会身子好转;那二伯……竟说要将姑娘嫁了劳什子的张举人!”
“啊?”晴雯方才散去的火气,顿时又升腾而起。怒道:“真真儿是阿猫阿狗都欺到头上来了……琇莹,跟我去将那劳什子的三叔公、二伯乱棍打出去!”
雪雁紧忙拦下,说道:“不好这般处置,再如何说也是林家长辈。姑娘这会子气得掉了眼泪,只抽空将四爷的名帖塞给了我。”
名帖?晴雯转动脑筋,便道:“是了,我这就寻余伯拿着四爷的名帖去寻崔同知!”
探手夺了名帖,晴雯转身便朝着仪门寻去。刚好香菱这会子端着熬好的药汤回返,眼见三个丫鬟气势汹汹朝仪门行来,紧忙出言问询。
晴雯如实而说,香菱紧忙将其拦下,道:“晴雯,不好如此莽撞的。”
“哈?”
香菱就压低声音道:“那日四爷可是说过,这扬州府上下官吏都信不得。”
“那——那这名帖送去何处?”
香菱略略思忖,将药汤交给琇莹,转身去到仪门左近,低声与婆子其说了几句,那婆子随即出了仪门,过得半晌回转告知香菱。
香菱这才回转身形,冲着晴雯与香菱道:“扫听过了,巡抚王澍焕这几日便在扬州城,料想林姑娘的意思,定是去寻王大人寻求援手。”
晴雯眨眨眼,合掌赞道:“四爷与王大人颇为融洽,有旧情在,王大人必定应允。”
事不宜迟,晴雯紧忙寻了管家余伯,打发人拿着名帖赶赴巡抚驻地。待过得两个时辰,盐司上下顿时惊动,非但是巡抚王澍焕来了,连那驻足江阴月余不曾动弹的钦差史鼐也来了!
钦差遇袭一事,自是惹得扬州上下震了三震。盐司官佐怀疑是八大盐商动的手,八大盐商心疑盐司衙门,这二者原本沆瀣一气,如今却有了裂痕。钦差到来,谁知是不是彻查此事?
因是盐司上下胆战心惊,不料那王澍焕与保龄侯史鼐进了衙门,却只道此番是来探访林如海。
盐司上下官吏先是送了一口气,跟着又狐疑不已,暗忖:莫非林如海藏了什么罪证把柄不成?
王澍焕此番可是带了抚标来的,给盐司上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截杀,因是只能恭恭敬敬礼送这两位进了内宅。
却说正房里黛玉身边儿只有个紫鹃陪着,一旁的孙姨娘只能站着,却是连个座位都没有。黛玉心下哀伤了一阵,忽而便觉无趣得紧。不论是三叔公还是二伯,她此前的十几年里不过寥寥见过二、三次,除了都姓林,又哪里算得上亲戚了?
只是礼法在此,她不好开口反驳。正思量着也不知雪雁能否想明白那名帖该送与谁,忽而便有婆子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道:“姑娘,巡抚王大人与钦差史侯爷一并来了,这会子进了门儿,姑娘快去迎一迎吧!”
那三叔公林桁尚且没听分明,林沧、林煜父子二人听得真切,顿时骇然而起:“巡……巡抚?还有钦差?”
上回不过是个郎中,便折腾得父子二人欲仙欲死,此番来的官儿更大,那他们还有好儿?
此时就见黛玉缓缓起身,开口道:“三叔公、二伯,家务事暂且放在一旁,咱们还是先去迎一迎吧,免得失了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