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详。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喜出望外。这回直接越过嫔,封了妃子!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欢声笑语中,唯独李惟俭神色恬淡。这会子王熙凤忙着布置家中,以恭迎加封圣旨,是以送李惟俭出府的是李纨。
姐弟二人说过西席的事儿,出得穿堂,眼见就要过大厅到内仪门前,李纨观量李惟俭神色,便问道:“俭哥儿,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李惟俭略略顿足,说道:“与大姐姐、兰哥儿无关,只是这大姑娘忽而得封……大姐姐,政老爷与东宫有往来?”
李纨蹙眉道:“这外间的事儿,都是大老爷与老爷操持着,我不过偶尔听闻过一嘴。听闻是大姑娘一直没动静儿,东府的珍大哥牵了线,这才与东宫走动起来。”顿了顿,忙问:“可是不妥?”
李惟俭摇了摇头,没言语。
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
自家闺女封了妃,叩谢天恩之后立马转道去东宫,这让圣人如何做想?莫非贾政以为元春封妃是东宫出的力不成?
贾家文字辈这一代,那贾敬如何不得而知,单看贾赦、贾政,简直愚不可及!若安安分分守着家业也就罢了,偏生还要结交东宫。只怕贾家想着前一回下错注,蚀了本儿,这回总要再下一注,连本带利都赚回来?
这可真真儿是取死之道啊!十年前的旧事圣人可还记着呢,贾家这会子又来一遭,想不死都难了!
只是这些话没法儿与大姐姐说,只盼着来日贾家败了,不牵扯到大姐姐与外甥贾兰就好。
因是李惟俭便道:“罢了,许是我多心了。大姐姐回吧,明儿记得送兰哥儿过来。”
李惟俭快步而去,李纨蹙眉眺望良久,这才转身回返。李惟俭方才所言不尽不实,李纨又哪里听不出来?只是这外间的事儿,她实在说不上嘴,更不知其间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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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两日,元春才选凤藻宫,贾家自是宾客盈门,亲朋故旧纷纷道贺不提,那四王八公或是亲来,或是打发内眷、子弟也来道贺。
荣国府上下言笑鼎沸,便是素来‘苛责’的二奶奶王熙凤也多了笑模样,寻到错漏不过略略叱责几句,并不如何计较。
偏生宝玉心中恹恹,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这日先听闻秦钟之父秦业撒手人寰,又知那秦钟因气死老父,心中悔恨不已,因是又多了许多症状。宝玉心中实在挂念,到底求着奶兄弟李贵,瞒着家中去探望了一遭。
回返之后更是恹恹,只觉秦钟怕是命不久矣。这会子偏生有人来报喜,说是贾琏与黛玉明日便到家中。宝玉顿时来了精神,连忙细问内情。
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正当时,又有人来报与贾母,说是李惟俭得了差遣,不日便要押运粮草赶赴青海。宝玉顿时愈发欢喜,一众兄弟姊妹中,宝玉独不喜李惟俭。盖因往日说嘴,或有劝说上进之语,不拘宝姐姐还是王夫人,总会提及李惟俭。
有这般人物比照着,宝玉又哪里会自在?这下子可好,林妹妹回来了,那李惟俭又去了,如此岂不快哉?
当下宝玉三不五时追问林妹妹何时到家,惹得众人嗤笑连连自是不提。
却说李家宅第,李惟俭早一步得了信儿,说是黛玉一行眼看便到了津门,算算脚程这两日便能抵京。
这信笺依旧是香菱所书,其上字迹娟秀,言辞平实,详细记录了扬州、姑苏种种。林如海殁于王事,朝廷自有哀荣赐下。
因着林家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是以贾琏主持丧事极尽奢华,大肆操办一番,任林家挑不出理来,这才携黛玉一道儿回京。
恩师严希尧到任扬州时,黛玉业已回返姑苏,可惜缘悭一面不曾见过。老师虽不在,可李惟俭今非昔比,消息依旧灵通。
此番贾雨村入京候缺,乃是王子腾极力保举之故,李惟俭自是极为纳罕,心下暗忖,莫非贾雨村投靠了王子腾不成?
转头儿与曹允升等宴饮时才知,敢情金陵王家仗着王子腾,多有不法之事。又因海贸营生与金陵府多有纠纷,那贾雨村引而不发,王子腾生怕拖累自身,这才想了个腾笼换鸟之策,干脆保举了贾雨村做京官儿去吧。
李惟俭探知内情,顿时对那贾雨村又警醒了几分。此人为官之道愈发娴熟,为了升官儿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简直丁点面皮也不要。且待曾经的恩人也弃之不顾,比老师严希尧还要冷血几分。
且老师这会子南下办差,贾雨村此番入京品级总要往上提一提,若留在京中,说不得就会占了老师的位置……
罢了,自己眼看便要远赴青海,这等事儿着急也无用,只能留待回来再说了。倒是林妹妹……
李惟俭想起黛玉来,算算此前一别,又是数月不曾见,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出征在即,临行前总要见上一面。
思量罢,李惟俭交代傅秋芳一声,干脆领着丁家兄弟骑马而出。先行去到外城蒸汽机厂子,将那速射箭匣尽数装在大车上,随即浩浩荡荡往通州而去。
这些时日李惟俭亲自督造,那速射箭匣足足造了一千余,可惜启程在即,怕是不能给关外兵尽数换装了。
那三千关外兵便驻扎在通州左近,李惟俭打着给关外兵换装的名义,说不得便能撞见黛玉一行。
路上不再赘言,四辆大车将速射箭匣送进大营里,惹得部总程噩等极为惊奇,纷纷套上速射箭匣张弓搭箭,随即赞叹不已。
李惟俭心思不在此处,只略略说过几句话,便推说另有要事,紧忙便往通州城中而去。
待入得城中,李惟俭停在街面上,将丁家兄弟散出去四下扫听,过得半晌,那丁如峰率先回返,喜道:“老爷,扫听到了,贾知府一个时辰前入住了驿馆。听说随行人等极多,料想晴雯等也在其中。”
李惟俭长出了口气,笑道:“走,那咱们今儿也在驿馆将就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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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琇莹踩在桌案上,将房梁上的灰网扫落。下头的紫鹃便道:“这驿馆也是,人来人往的也不知好生洒扫了。”
正巧晴雯这会子端了热腾腾的羊奶行将进来,闻言就道:“只怕正是因着人来人往,才不得空洒扫吧。”两步到得端坐床榻上的黛玉跟前儿,晴雯便道:“林姑娘且将就一晚,明儿到了京师就好了。我方才托了琏二爷身边儿的隆儿,自外头买了些羊奶来。怕林姑娘嫌膻,又加了蜂蜜、雪梨熬煮了,快趁热尝尝合不合口。”
黛玉感念,接过碗来道:“难为你有心了。”
晴雯就笑道:“林姑娘又何必与我见外?”
黛玉娇嗔着白了其一眼,却并不反驳。调羹盛起,略略品尝,虽还有膻味,却不难入口。黛玉心下暗忖,多亏了俭四哥留下的三个丫鬟,尤其是这晴雯,虽不仔细,却事事抢在头里,这些时日她被照料得极好。
父亲林如海过世,黛玉回返姑苏,那会子食不下咽,还是晴雯扫听一番,请了个名叫邢岫烟的姑娘来家中待了两月,每日家换着花样整治吃食,黛玉这才不曾继续瘦弱下去。
非但如此,俭四哥此前与晴雯留了不少银钱,那晴雯也不是个吝啬的,这四、五个月,银钱流水一般花用出去,却从不与黛玉计较。
黛玉心下略略别扭,想着贴补一些,每每便被晴雯‘打趣’两句,偏生每回这般言语,都让黛玉哑口无言。
是啊,父亲做了主,她撕了婚书,遗表呈在圣人面前,迟早这婚事都是要落定的。晴雯等又是俭四哥身边儿的贴身丫鬟,可不就都是一家人?也无怪晴雯、香菱与琇莹,都当她是主母一般伺候了。
父亲刚去世时,黛玉自是伤心无比,可多了几个丫鬟周全伺候,身子骨反倒好了一些。到如今,悲伤留存心中,黛玉日渐开朗,每日偶尔也能与丫鬟们说说顽笑,这身子骨倒是愈发爽利了。
至于家业,除去林如海托人兑换的水泥务股子,便只有几箱子书籍了。旁的浮财,尽数兑换了金银、银票,一道儿送入荣国府中。
林如海嘱咐过黛玉,莫要计较这些钱财,只当是荣国府将黛玉养大的花用了。黛玉心下自是并不计较这些,左右俭四哥从不在意这些……呵,算算天下间比俭四哥还有钱的,还真真儿是屈指可数呢。
饮过一碗羊奶,黛玉忽而问:“甄大娘如何了?可是染了风寒?”
晴雯便道:“方才喝了姜汤,发过了汗,这会子瞧着无大碍了。”
黛玉便嘱咐道:“北地天寒地冻的,甄大娘不适应也是有的,你瞧着让香菱增减衣物,甄大娘大病初愈,不好再着凉了。”
晴雯笑道:“林姑娘放心就是了,我回头儿再去叮嘱一番。”
黛玉方才颔首,将空碗递给晴雯,忽而房门推开,雪雁喜滋滋快步行了进来,道:“姑娘,你猜猜是谁来了?”
黛玉纳罕道:“你这没头没尾的,让我如何猜?”
一旁的晴雯却道:“莫不是我家俭四爷来了不成?”
雪雁连连颔首:“可不就是俭四爷!”
“啊?”
晴雯大喜,扫灰网的琇莹更是一个跟头自桌案上翻腾下来,落地后一把抓住雪雁:“四爷果真来了?”
“疼疼疼!”琇莹松了手,雪雁这才恼道:“我这胳膊定然被你抓出檩子来!是,俭四爷来了,这会子正与琏二爷说着话儿呢。”
黛玉心中极为欣喜,面上却不好表现,见雪雁偷眼瞥过来,便板着脸道:“俭四哥怎会来此?”
雪雁笑道:“说是送一些物件儿去通州大营,给那劳什子关外兵换装。”
黛玉颔首,心中略略发酸道:“原是这般。”还以为他会特意来迎自己呢。
雪雁就笑道:“我方才听了几嘴,俭四爷说明儿便要启程押运粮草赶赴青海,随行的便有这三千关外兵。”
“俭四哥要去青海?”黛玉顿时大惊失色。兵凶战危的可不是顽笑,这万一有个闪失……
便听雪雁又道:“姑娘,我寻思着……这关外兵驻扎通州,往青海去总要路过京师才对。俭四爷这会子来送物件儿,我看啊……只怕是奔着姑娘来的呢。”
黛玉心下了然,出征在即,俭四哥是怕来不及见她一面,方才出此下策吧?何必呢?十冬腊月的,万一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当下黛玉心中既熨帖动容,又有些嗔恼,更多的则是期盼,想着自己与俭四哥总会见上一面儿吧?
正待此时,外间传来贾琏的声音:“林妹妹可曾歇息了?”
晴雯忙道:“不曾呢。”
就听贾琏道:“正好,快来瞧瞧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