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当即暗自舒了口气,亏得元春不曾有喜,这数月里仗着元春封妃,王夫人说话愈发有底气,便是老太太也不好驳斥。倘若元春有了喜,这家中哪儿还有她置喙的地方?只怕来日非得被二房谋算的夺了家产、爵位不可!
王夫人自是心下略略失落,又加之心中本就不待见黛玉,此番宫中派了女官下来,这宝玉与黛玉的婚事岂非就要坐实了?有心入宫与元春提及一嘴,又想着元春方才封了妃,刻下还不算安稳,便生生忍了下来。由是,王夫人心中愈发郁郁。
软榻上的贾母自是喜不自胜,紧忙命人引那女官入内,面上堆笑,想着宝黛婚事此番怕是妥当了,因此心绪极佳。
须臾光景,大丫鬟鸳鸯引着一三十许女子入得内中,那女子身量中等,面容不过寻常,举手投足却自有仪度。问过才知,敢情这女子先前是尚食局的司药,名唤卫菅毓,乃是正儿八经正六品的女官!
因是荣庆堂里除去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这等诰命,余下王熙凤,乃至于薛姨妈,见了人家都得先行见礼!
因是贾母等不敢大意,紧忙请卫菅毓落座,又命人奉茶。那卫菅毓只道:“妾身得圣人之命而来,来前吴贵妃曾与妾身耳提面命,说林盐司殁于王事,圣人心下大恸。林盐司身后只余一孤女,总要照拂其长大成人,方才全了君臣一场。”
贾母等纷纷称是。
那卫菅毓便道:“因是妾身这边厢先向国公夫人、邢淑人、王宜人道个恼,这往后妾身若有不当之处,也全是为了林姑娘好儿,并无旁的心思。”
贾母自是不提,正一品的国公夫人诰命;邢夫人因着贾赦的一品将军,得了正三品淑人诰命;贾政不过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因是王夫人不过是宜人。
家中上下,一并称王夫人、邢夫人,实则外间正式称呼各自不同。邢夫人的诰命品级可比王夫人高了不少。刻下卫菅毓不明就里,当面提及,王夫人自是有些挂不住脸儿。
王熙凤眼见王夫人面上不快,紧忙便笑道:“卫司药说的是,玉儿乃是老太太外孙女儿,素日里宝贝得什么也似,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又都是亲里亲戚的,谁还不为林姑娘好儿了?”
贾母附和几句,那卫菅毓便含笑道:“这般说来,妾身就放心了。老夫人也知,妾身本是司药,盖因林姑娘自小体弱,这才打发了妾身来照看。寻常礼仪教养,妾身是不大擅长的,不过这药、膳二事,妾身自问还能说上几句话。
这一二日宫中便会派了御医来,仔细诊过脉后,自会定下林姑娘每日膳食。此后每月必有御医问诊,还请老夫人莫要厌嫌繁琐。”
这本就是钦命,贾家众人哪里敢开口反驳?贾母更是不迭声地笑道:“我那玉儿,身子打小便弱。天恩浩荡,此番御医每月问诊,真真儿是求都求不来的恩典,我哪里还会嫌弃?”
卫菅毓起身一福笑道:“如此,妾身就放下心了。”说着目光转动,略过三春、宝钗,定在黛玉身上,却明知故问道:“却不知,哪一位是林盐司之女……林姑娘?”
黛玉这会子正在贾母身边儿,贾母紧忙扶了一把,黛玉便起身一福见了礼。那卫菅毓不敢大意,紧忙上前搀扶了,待其起身这才笑盈盈扫量了几眼,赞道:“林姑娘果然好品格,往后姑娘称我一声卫大娘便是了。”
黛玉娇滴滴叫了一声,惹得卫菅毓好生怜惜。其后贾母设宴款待,又送了头面笼络卫菅毓自是不提。
贾家上下本道这卫司药是个明事理、好说话的,奈何不过两日便有下人腹诽。
御医到得荣国府,给黛玉诊治一番,又查过素日脉案、用药,当即停了人参荣养丸,说黛玉体弱,宜食补不宜药补,转头儿那卫菅毓便进得厨房,将一应厨子赶出去,亲自动手料理膳食。
除去每餐一道温补食材,余下吃食都要仔细问询过,才会定下黛玉吃与不吃。
这几日紫鹃每每舍了银钱与厨房,换得小灶送去黛玉处,卫菅毓此举便绝了厨房的好处,因是自然腹诽不已。
有不知死活的婆子跑来王熙凤跟前儿说嘴,王熙凤却是拎得清利害的,情知卫菅毓开罪不得,因是发了脾气,将说嘴的婆子拖出去打了板子,厨房因是才消停下来。
又一日,宁国府桃花满园,尤氏请了荣国府众人去赏花。黛玉有些困乏,便没随行。王熙凤伺候着贾母,带着宝玉、三春、宝钗去到园中耍顽了一番,宝玉瞧着满园花团锦簇,一时间便痴了。
对着桃枝痴呆良久,这才狠心折了,嚷道:“林妹妹没来,我折了桃枝与林妹妹瞧瞧去!”
说话间拔脚就走,兴冲冲奔着荣国府而去。
这般情形贾母习以为常,因是并不在意。王熙凤心思细腻,略略思忖便觉不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林姑娘房里可是多了个卫司药,以宝兄弟那脾性,非得冲突起来不可!
王熙凤不好在贾母面前提及,又生怕真闹将起来,因是推说饮酒饮得昏沉,紧忙领着平儿回返荣国府。
匆匆赶到荣庆堂,隔着一道门便听得吵嚷声传来,王熙凤顿觉头疼不已!
只听那宝玉叫嚷道:“我自是知道是林妹妹房中,我与林妹妹打小儿睡在一处,怎地就进不得了?”
那卫菅毓冷声道:“贾公子可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小时是小时,此时是此时。据妾身所知,贾公子早就与身边儿丫鬟有染,已知人事儿,哪里还好大模大样的往女儿家闺房里闯?
这知道的是兄妹情意,不知道的,岂非有损林姑娘清名?”
“你!这是我家中,我要去何处便去何处!”
卫菅毓略略沉吟,随即道:“原来如此。为林姑娘清名思量,本官即刻奏明吴贵妃,林姑娘寄居贾家终是不妥,还是另居一地为妙。”
此言一处,非但宝玉没了声音,便是王熙凤也骇了一跳!
卫菅毓这话不像是说说而已,只怕就要成真。倘若黛玉搬走,这让外间如何看荣国府?莫说脸面挂不住,贾母舍不得,便是那带回来的家产又该如何?
黛玉住在家中,还能说是代为保管;黛玉搬走,荣国府总不能还攥在手中吧?
偏生这会子贾家起园子,每日家银钱流水一般抛费出去,这出项多,进项少,且与山子野预料有差,上上下下刮油水,照着这般情形推算,只怕造好了园子,莫说是二十万出头,只怕三十万两都挡不住!
没了黛玉家产支撑,这园子哪里还造得成?
王熙凤心思转动,知元春省亲一时,贾家上下一荣俱荣,不容有失,因是赶忙吩咐平儿:“你快去请了老太太来。”
她并无诰命在身,在那卫菅毓面前说话也不硬气。莫说是她,只怕王夫人也没那么硬气——毕竟人家可是领了皇差而来,只顾着黛玉,其余人等与她并无干系。也唯有贾母这个国公夫人方才能压得住!
平儿自知刻不容缓,紧忙返身去请贾母,王熙凤则领着丫鬟入内劝说。
穿过抱夏,便见宝玉痴痴呆立碧纱橱前,那卫菅毓横在门前,面上冷若寒霜。
王熙凤紧忙笑道:“诶唷唷,远远就听着吵嚷,我就想着啊,一准儿是宝兄弟又犯起痴来了。”
“姐姐!”宝玉这会子心下委屈不已,又想着黛玉就要搬走,因是急得红了眼圈儿。
王熙凤只瞥了其一眼,继续赔笑与卫菅毓说道:“卫司药不知,我这宝兄弟素来顽劣惯了,老太太与夫人又宠溺着,不免有些无法无天。方才有什么不对的,我这里先代他赔个不是。卫司药看在他年岁还小,还是莫要与他计较了。”
那卫菅毓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说道:“琏二奶奶这话怕是不对,这位贾公子如今十二、三年岁,都知与丫鬟厮混了,可算不得小。内府有位李爵爷,不过比贾公子略年长个三两岁,如今可是为朝野上下所信重。”
王熙凤顿时一噎,心下暗忖,宝玉如何与俭兄弟比较?便是一百个宝玉捆起来,只怕也比不得俭兄弟一根手指。
王熙凤不好接茬,只得伏低做小,没口子的说着小意的话儿。正说话间,忽而听得环佩叮当,扭头便见王夫人来了。
却是袭人瞧见情形不对,又劝不住宝玉,生怕闹出事端来,紧忙寻机去告知了王夫人。王夫人也知卫菅毓开罪不得,紧忙就赶了过来。
到得内中,见那卫菅毓面若寒霜,自家宝玉委屈得掉了眼泪,心下顿时一绞,紧忙搂了宝玉问道:“我的儿,这是怎地了?”
王熙凤自知姑姑性情,素日里还好,但凡事涉宝兄弟,只怕就乱了分寸。她生怕王夫人开罪人,因是忙道:“太太,不过宝兄弟犯了癔症。林妹妹正睡着,他偏要硬往里闯,卫司药拦了门,宝兄弟就发了性子。”
眼见王夫人蹙眉,王熙凤赶忙道:“这话赶话的,卫司药便张罗着带林妹妹出府别居……太太说这事儿闹得,实在不值当。”
王夫人心下一凛!黛玉要走自是好事儿,奈何这当口,公中银钱眼看就要不济,黛玉若搬出去,那家产又如何说?
因是就算王夫人心中再别扭,这会子也只得忍下,却也只搂着宝玉不曾数落。
又须臾,贾母与邢夫人一道儿而来,老太太得了平儿禀告,这会子大惊失色,进得内中慌忙问道:“这好生生的,怎地就闹了起来?”
卫菅毓只冷笑不语,王夫人这会子成了锯了口的葫芦,只王熙凤插科打诨,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贾母心下暗恼,思忖着圣人迟早会赐下婚事,这会子让两个小的亲近亲近又怎的了?这卫菅毓真真儿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偏生人家占了理,黛玉这会子豆蔻年华,照着规矩算是闺阁女子,素日里轻易不见外男,又怎会任凭宝玉往闺阁里闯?
因是贾母只能憋着气说了一番和稀泥的话。不料,那卫菅毓却是不依,开口道:“国公夫人这般说了,妾身不好再说旁的。只是林姑娘住在老太太处,每日家人来人往的,不免就有闲杂人等冲撞了林姑娘。且林姑娘也大了,依我看不如另居一地。若荣国府铺展不开,还是搬出去另住为妙。”
“这——”贾母一时间犯了难。
王熙凤思忖一番,紧忙道:“老太太莫非忘了,那后楼早先可不就是敏姑姑出阁前居停的?我看不若拾掇出来,让林妹妹搬进去,如此说出去也是美谈。”
“好好,凤丫头快让人拾掇了。”
此事就此定下,卫菅毓这才不提搬出去别居之事。
匆匆两日,后楼拾掇齐整,黛玉便搬了进去。方才安顿下来,主仆几人顿时喜笑颜开。
雪雁一边儿铺着被褥,一边儿笑道:“这下可好,姑娘住进后楼里,宝二爷总不会时时缠磨了。”
紫鹃也道:“前些时日咱们愁得什么的也似,偏生束手无策,亏得卫姑姑想了法子,不然还不知要憋闷到几时呢!”
卫菅毓捧着温茶笑吟吟道:“姑娘抹不开情面,你们俩又说不上话,可不就没法子?我却不同,算是外人,戳破此事又占着理,荣国府自然不敢说旁的。”
说到此节,卫菅毓偷眼观量黛玉,便见黛玉面上噙了浅笑,提笔落墨也不知写着什么。卫菅毓入得荣国府半月有余,虽与府中婆子往来不多,却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黛玉去岁可是带着家产来的,如今贾家起园子,也不知那家产还给黛玉留存了几分。不过吴贵妃早有吩咐,只管了黛玉健健康康直到成婚,余下的事儿一概不管,因此她便没提及。
说过一会子话儿,雪雁又下楼搬运行囊,待回返楼上喜滋滋道:“姑娘,楼前那美人蕉开花儿了!”
黛玉顿时一怔,随即欣喜道:“果然开了?”
“开了,大红的花朵,瞧着就喜人!”
黛玉连忙与雪雁下楼观量。此时微风吹拂,书页沙沙,紫鹃尚在归拢箱笼,卫菅毓略略瞥了一眼桌案,便见其上娟秀字迹。
“喜轿迎、唢呐从,酥手划过落腮红……花落人瘦,秋水连波寒烟翠……”
多是闺中思念之语。卫菅毓不禁心下纳罕,莫非黛玉情思已定?
移步窗前,便见黛玉、雪雁停在那美人蕉前,低声言语着什么。忽而见黛玉探出芊芊素手,掐了花朵,惹得雪雁惊呼一声。
“姑娘,好生生的花儿,怎地掐了?”
黛玉素日里最是怜惜草木,从不忍折枝掐花的。
黛玉却噙着笑不言语,返身回得楼上,将那花朵铺展开,仔细夹在书页中。心下暗忖,总要留待与俭四哥一道儿瞧了才好。
念及李惟俭,又提笔落墨,写下一句‘春来百花无意赏’,下一句却悬而不决,却是黛玉心思飘远,想起了李惟俭来。
却不知这会子宝玉胡乱游逛家中,只觉万念俱灰。前两日吵过一场,母亲王夫人过后虽不曾苛责,言语中却多有责怪;非但如此,连一向疼惜他的老太太都发了话,说他往后不可再这般鲁莽,免得传出去说家中没规矩。
没规矩……那劳什子的规矩,宝玉最是厌嫌!恰好仆役将贾赦处的花草搬运归来,身处百花丛中,宝玉真真儿应了‘春来百花无意赏’,只觉人为何要长大呢?如小时候一般姐姐妹妹一处顽耍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