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忽而郑重道:“你这是咒老爷我啊……实不相瞒,老爷实则在茅山修行了一甲子,如今不过是返老还童,实则今年已然九十九了。”
“啊?”香菱顿时呆住。
李惟俭却不管她,只靠坐了掀开帘栊瞥向窗外。好半晌,香菱才试探着道:“四爷……方才是说笑吧?”
“是啊。”
“咯咯咯……”香菱顿时笑得小狐狸也似,捱在李惟俭肩头不住的打颤。
女儿家的香气盈鼻,李惟俭不禁暗忖,自打寻了甄大娘回来,香菱好似开朗了许多?
这倒是正好儿,如此女子,就该无忧无虑、笑口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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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王夫人、王熙凤等日日忙乱,直到此时十月将尽,方才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
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
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
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
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
贾政方略心意宽畅,昨儿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今日题本。当日便得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
恩旨既下,贾家上下欢喜自是不提,却愈发忙碌。王熙凤方才自王夫人院儿出来,迎面儿便有婆子寻将过来。
王熙凤心下疲乏,蹙眉道:“又是何事?”
那婆子忙道:“二奶奶,李伯爷上门儿了!”
王熙凤眨眨眼,反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那婆子说的是俭兄弟。李惟俭连番襄助,私下提点,更有那日进斗金的暖棚营生在,从何处论王熙凤都不敢怠慢了。
因是凤姐儿顿时笑容满面:“知会二爷没?怎地来寻我了?”
婆子道:“二爷与东府蓉大爷、蔷二爷出去吃酒了,这会子刚巧没回。”
王熙凤蹙眉腻哼一声,道:“二爷不定是去哪处喝花酒去了,这自打从南边儿回来,只怕心思就野了。”
一旁平儿讷讷不言,想要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她看在眼里,情知王熙凤性子要强,偏生琏二爷南下一回长了见识,再不肯如过往般小意温存。这公婆二人闹过几回,如今琏二爷倒是住在书房里居多。
顿了顿,王熙凤脚步不停,边走边道:“俭兄弟凯旋而归,可不好简慢了,我去仪门迎一迎。”
说话间上得夹道,转过梦坡斋,过穿堂、三间大厅到得仪门前,便见李惟俭与那点头哈腰的门子余六言笑几句,方才大步流星领着个丫鬟朝仪门行来。
王熙凤笑吟吟招呼一声,那李惟俭便到了近前,笑道:“二嫂子这又是何必?我又算不得外人。”
王熙凤笑道:“俭兄弟一别经年,闯下好大事业来。”忽而面上一变,肃容道:“俭兄弟不知,那会子风传青海有变,都道官军只怕又要败了,这阖府上下都为俭兄弟捏着一把汗。二姑娘更是天天去佛堂求肯……谁知转头儿就得了信儿,俭兄弟竟力挽狂澜。咯咯,那会子都说俭兄弟是赵公明下凡呢。”
赵公明可是武财神,一手金元宝,一手拿长鞭,倒真个儿与李惟俭能对应上。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道:“二嫂子说笑了。我方才听余六说,老爷还不曾回来,大老爷去了园子里游逛?”
二人往里并肩而行,王熙凤随口敷衍道:“大老爷许是瞧排戏呢。”薛姨妈搬到了东北上小院儿,便是李惟俭原先居所,空出来的梨香院留作小戏子排戏之用。大老爷三不五时就过去看排戏,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都这般年岁了,也不怕贪多嚼不烂。
王熙凤心下腹诽,引着李惟俭过穿堂、垂花门,转眼到得荣庆堂前。
此时贾母等早已得了信儿,王夫人、邢夫人陪坐左右,眼见李惟俭转过屏风入得内中,贾母喜得连连招手:“俭哥儿快上前来,唷,壮实了,如今瞧着可算是大人了。”
李惟俭笑着不紧不慢行过礼,又见过邢夫人、王夫人,这才道:“老太太一向可好?”
“好好好,都好。俭哥儿莫客套了,鸳鸯,快给俭哥儿搬个椅子来。”
这会子只邢夫人、王夫人陪在荣庆堂,余下尽数不在,不曾瞧见黛玉,李惟俭心下略略失落,忍不住道:“怎地不见宝兄弟?”
贾母笑道:“宝玉听闻梨香院排戏,闹着与姊妹们一并去瞧了。算算这会子也快回来了。”
李惟俭当下奉上礼物,不过一人一个木匣,内中半数虫草,半数黑枸杞。贾母虽有见识,却从未见过虫草,只道是青海的稀罕物,嗔怪了几嘴便收了下来。
寻着李惟俭追问青海情形,李惟俭略略说过,便有婆子来寻王夫人请示。今时不同往日,李惟俭已然封伯,王夫人再不敢儿视,当下赔笑道:“俭哥儿赔老太太说这话儿,我这边厢处置些杂务。”
李惟俭笑道:“太太自去便是,实在客气了。”
回眸扫量,便见邢夫人脸上满是怨怼。这起园子,置办一应物什,可是好大一笔银钱。偏生操持在二房王夫人手里,邢夫人半点便宜也不曾沾染,这心下如何能平衡?
有心拉拢李惟俭,奈何贾母当面儿,有些话不好挑明了。因是邢夫人闷坐半晌,干脆也起身告退而去。
正巧外间吵嚷声渐近,却是宝玉等看过了排戏,嬉笑着往荣庆堂而来。李惟俭搭眼观量,便见宝玉后头三春、宝钗俱在,唯独不见黛玉身形,不由得心下好生纳罕。
贾母与李惟俭说过好半晌话儿,又与宝玉等说过几句,就笑道:“俭哥儿今儿多留一会子,下晌置办酒宴,也算为俭哥儿接风洗尘。你们兄弟姊妹且耍顽着。”说罢,便起身由鸳鸯扶着进了暖阁里。
送走贾母,李惟俭方才得空扫量几人,宝玉……还那德行;惜春看着变化不大,面上愈发清冷;探春身量抽条,又长高了一截;二姐姐倒是瞧着清减了稍许;至于宝钗,好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刻下宝姐姐面上噙笑,那笑却好似经年累月练出来一般刻板,略略与李惟俭对视,也只是娴静颔首,再无旁的动作。
“俭四哥,青海好顽吗?邸报上说俭四哥险些斩了小策零,究竟如何情形啊?”
贾母一走,探春便不迭声的发问,目光莹莹,满是仰慕与探寻。
李惟俭便道:“这战报嘛……三妹妹单看斩首、俘虏也就罢了,如今都是隔着最少十几丈火铳对射,刀剑搏杀少之又少,就我那三脚猫功夫,哪儿来的胆量纵马杀敌?”
一边儿说着,李惟俭一边儿与二姐姐迎春对视了几眼。一年不见,迎春心下自是思念的紧,眉宇间又有些许忧色。今时今日,等闲人家的姑娘,又如何能高攀得上李惟俭?她不过是庶出的姑娘,只怕……
李惟俭虽瞧见了,却不好表露,此时就听探春又道:“俭四哥不好妄自菲薄,自古书生投笔从戎者不知凡几,又有几人亲自上阵杀敌的?俭四哥智珠在握,从容布局,方才是此战关键,可称得上是儒将!”
“哈哈,三妹妹夸赞太过,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小姑娘惜春忽道:“俭四哥塞外征战一载,料想定然有所感触,不知可有诗词旧作?”
宝玉闻言顿时合掌道:“是了,塞外风光最是绮丽!”
李惟俭略略颔首道:“倒是有些游戏之作。”
探春合掌跳脚道:“俭四哥的诗词定然是好的!”
李惟俭略略沉吟,开口便诵读起来:“
到灶沙关外,营门淡晚烟。月光先到水,秋气远连天。
归雁穿云去,饥乌带子还。西征诸将帅,辛苦又经年。
”
吟罢,宝钗赞道:“俭四哥这诗倒是将军中情形一一尽述,听了便好似在眼前一般。”
探春连忙颔首:“可惜不能亲见。”
那宝玉却大失所望,连连摇头:“只是寻常,还道俭四哥会有些新意呢,不过是新瓶老酒,换汤不换药。”
话音刚落,就听后门儿传来黄鹂般翠声:“宝姐姐、三妹妹都道好儿,偏生宝二哥挑剔。诗词之道,重心绪而非辞藻。若心中无物,笔下无情,便是再如何堆砌,也不过是无病呻吟、空有其表罢了。”
话音落下,李惟俭心下怦然往后门儿看去,便见黛玉披了大红外氅笑吟吟行了进来。略略白了宝玉一眼,这才与李惟俭见礼:“见过俭四哥。方才身子困乏,便在后楼小憩了一番,刚刚才得了信儿俭四哥来了,我这赶忙拾掇了就过来了。”
李惟俭笑着起身拱手还礼:“妹妹一向可好?”
“托俭四哥福,都好呢。”
一旁宝钗见宝玉怔怔发痴,赶忙道:“林丫头来的刚好,方才宝兄弟就挑剔梨香院排的戏不对,转头儿又说园中鸟兽污秽,真真儿是眼里都是毛病。我看啊,也唯有林丫头方才能制得了他这毛病了。”
黛玉闻言顿时肃容道:“宝姐姐这话儿却是不对了,凡事都逃不过道理。我说宝二哥,是占着理儿。他若占理我可不曾反驳过。”
宝钗掩口而笑:“你们瞧瞧,这牙尖嘴利的,可是半点儿亏也吃不得呢。”
宝玉此时方才回过神来,道:“林妹妹可好些了?方才邀你逛园子都不去,真真儿错过了不少好戏呢。”
说话间便要凑上来,黛玉不着痕迹避开,自一旁落座。那宝玉还要上前,却被卫菅毓拦下,道:“贾公子注意分寸。”
“额……”
一旁原本蹙眉不已的李惟俭顿时眉头舒展,暗忖,这三十许的女子便是宫中派下来的女官了吧?有此人在,倒不怕黛玉被宝玉这货唐突了。转念一想,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也不好私下与林妹妹说话儿了?
这一年下来,宝玉时而便被卫菅毓阻拦,心下恼极了,没少与贾母、王夫人告状。贾母、王夫人情知卫菅毓不好开罪,因是只能好生安抚宝玉。待后来,王夫人更是搬出老爷贾政来,宝玉方才消停了。
宝玉虽知了人事儿,可这会子尚且爱、欲不分,不知情思。加之宝钗寻他勤快了几分,因是便将此事放下。如今每每撞见板着一张脸的卫菅毓,宝玉心下都是老大的不自在。
情知招惹不得,宝玉只得讪讪返身坐了。
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叽叽喳喳说过一会子话儿,李惟俭便命香菱将准备的礼物逐个奉上。
三春、宝钗、黛玉尽皆欢喜,独宝玉满腹心事。眼见火候到了,李惟俭便与黛玉道:“此番登门,倒有一事要求肯妹妹。”
黛玉纳罕道:“这却奇了,不知俭四哥所求何事?”
李惟俭指了指香菱道:“我这丫鬟,醉心诗词,连番求告要学诗词。奈何一则我腹内空空,二则实在不得空暇,妹妹才思敏捷,我看不若请妹妹教导香菱一番?”
黛玉忙道:“俭四哥过谦了……诗词一道,俭四哥只怕比我还好呢。”顿了顿,黛玉又道:“料想必是俭四哥不得空。”
香菱观量风色,赶忙笑着一福,道:“还请林姑娘好歹拨冗教我作诗,若林姑娘肯教,那便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与之相处数月,如今也不见外,因笑道:“既要作诗,你就要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林姑娘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当下香菱便要行拜师礼,黛玉不过是顽笑之语,哪肯让香菱来拜?笑着赶忙拦了,却到底接了拜师礼。
黛玉冰雪聪明,眼见李惟俭笑吟吟看向自己个儿,便知这礼物内中有蹊跷。因是扯了香菱道:“正好我这会子有兴头儿,咱们到楼里言语去。”
这般雅事,宝玉自是心痒难耐,却被卫菅毓冷眼瞥过来,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因是宝玉顿觉好生无趣,再顾不得与姊妹耍顽,只道疲乏,起身领了丫鬟便往外走。
不提李惟俭留在荣庆堂里与三春、宝钗言语,且说黛玉携了香菱一路回返后楼。
到得楼上,黛玉与香菱进得闺房,那卫菅毓却颇为知趣地留在外间品茶读书。
香菱瞥了眼黛玉,掩口一笑,紧忙打开包裹,便见内中一个白兔毛的手炉套子,还有一条木匣。
香菱低声道:“我虽早就想跟林姑娘学诗,可今儿一早方才被四爷点了将,这物什都是四爷预备下给林姑娘呢。”
黛玉目光潋滟,忽而羞怯起来,因是只腻哼了一声。
香菱先行抽了木匣,便见内中满满当当的全是虫草。香菱便道:“这是四爷自青海搜罗的虫草,价比黄金。每日生吃一枚,或是选一些泡酒,效用最好。听闻忠勇王重伤不愈,便是四爷主张每日吞服此物,方才逐渐好转的。”
顿了顿,又道:“还有些黑枸杞,回头儿让雪雁、紫鹃得空儿找晴雯去拿,东西太多,四爷怕惹眼,这回就没带过来。”
“嗯。”黛玉绞着帕子,面上羞红。
香菱又将那白兔毛的手炉套子送到黛玉面前:“林姑娘快试试这手炉套子怎样?这可是四爷亲手猎的白兔……咯咯——”香菱止不住笑意,赶忙断断续续将车上李惟俭所言复述了一遍,惹得黛玉一般笑容满面。
略略扭捏了一阵,黛玉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一书册,交代道:“这书册……你回头儿替我交给俭四哥。”
方才又要嘱咐,香菱已然接过,却动作略大,书页翻动,于是一张纸笺飘落下来。但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且将心执红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