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李惟俭正色道:“这等伤势不可疏忽大意,若强撑着,只怕来日会有后患。”思忖着打发丫鬟去叫人再回返,实在繁琐,李惟俭干脆就道:“二嫂子还是回内中寻个椅子落座,打发丫鬟叫人抬了轿子来,赶紧请太医诊治才是。”
王熙凤唬了一跳,见其郑重其事,心下不敢轻忽大意,紧忙又回了松香馆。翠缕情知此事紧要,紧忙快行去山水楼报信儿,李惟俭则留在内中陪着王熙凤说话。
过得半晌,保龄侯夫人紧忙领着人赶来,随行的还有府中太医。那太医道了声‘得罪’,略略摸骨,王熙凤顿时疼得倒吸凉气。
太医便道:“果然伤了骨头,好在不曾错位,回头儿打了夹板再服几副药,过得一二月便无碍了。”
王熙凤顿时欲哭无泪,省亲在即,荣国府上下忙作一团,大事小情拿主意的是王夫人,经手的却是她。再有,眼看就要腊月,暖棚果蔬已然上市,隔几日不去查看一番,她又如何放得下心来?
万万没想到,不过来保龄侯府热闹一遭,竟惹上这等祸事!
保龄侯夫人问过小丫鬟,听罢顿时黑了脸儿:“哪里来的祸害?将后花园里的仆役聚拢了,一一查明,看看到底是谁做下的好事儿!”
王熙凤正要附和,忽而瞥见李惟俭略略蹙眉又舒展开来,随即饶有深意地瞥了其一眼。王熙凤本就是个伶俐的性子,知晓史家家教森严,断然不会有仆役丢爆竹吓唬人。想想宝玉、贾环、贾兰几个年岁都不大,正是淘气的时候儿,说不得就是这几人造的孽!
只是家丑不得外扬,若保龄侯夫人戳穿,荣国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因是王熙凤赶忙道:“表婶儿何必兴师动众的?不过是小事……再说今儿可是湘云的生儿,总要等湘云妹妹过了生儿再说。”
保龄侯夫人哪里肯听?只道:“琏哥儿媳妇莫说了,此事我自有主张。”
王熙凤只好止住话头,跟着仆役抬来软轿,婆子将王熙凤背进软轿里,方才抬着去了前头。
其后太医为王熙凤诊治,保龄侯夫人私下查问,李惟俭自是回返山水楼。又抽空叫过翠缕,将装着贺礼的锦匣送了。
保龄侯夫人与王熙凤一去不返,众人只道二人私下说话儿去了。待到未时,流水单的席面传上来,湘云方才被翠缕叫出去,打开锦匣一瞥,见得内中那缠丝白玛瑙手串顿时欢喜不已。
其后席间,笑语晏晏,推杯换盏。那湘云多饮了两盏,俏脸晕红,时而便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来。
及至申时末,戏班退下,酒宴撤去,丫鬟送上茶水来,众人方才回味过来,怎地始终不见王熙凤?
此时保龄侯夫人才玩味地说了王熙凤受伤之事,众人唬了一跳,紧忙到前头观望。
王熙凤虽笑着只道并无大碍,那笑容却极为勉强。保龄侯府不是香山别院,此处四下都有丫鬟、仆役看着,那贾环自以为得逞,却不知早就落在人家眼中。保龄侯夫人查明此时,却不知如何言说。
因是知道不曾查明,王熙凤心思伶俐,单只观量保龄侯夫人面色便知丑事败露。因是心下愈发气恼!
略略盘算,贾兰循规蹈矩、宝玉虽顽劣却不会这般下作,俭兄弟自不用多提,算来算去也唯有贾环那下作胚子方才能做出这等事儿来!
王熙凤心下暗恨,只道回了荣国府定要给贾环个好儿。
此时她腿脚不便,因是只能求了李惟俭代为照拂一众小的,李惟俭自然应下,招呼着三春、黛玉、宝玉、贾环、贾兰等上了马车。
也趁此之际,与二姐姐迎春、黛玉眉目传情了一番,随即一路护送至荣国府,见过贾母一面儿说明缘由,待入暮方才回返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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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外蟠香寺。
邢母唠叨着:“今儿住持又来过一遭。”
邢忠靠坐椅上,手中拎着酒瓶,面上熏熏然。闻言却是一言不吭。
其妻便道:“当家的,总要再寻个活计。前头好歹靠着岫烟去扬州给人帮厨赚了些银钱,如今花用一空,总不能没了进项。”
邢忠顿时唉声叹气。他生性喜酒,每日总要饮上几盏,偏巧先前顾万中那织场换了蒸汽机,虽屡屡嘱咐邢忠这等管事儿的看牢了,莫要让人损了机器。可邢忠心下不以为意,去岁依旧如故,结果便有女工不甚卷了双手进飞轮。
那女工双手残废,夫家自是不干,闹到府衙,顾万中足足赔付了八十两银子。总管事一怒之下,便将邢忠开革了。
这一年多靠着其妻给蟠香寺浣洗,邢岫烟又去到扬州给黛玉做了几个月的饭,方才维系下来。可黛玉早已回返京师,邢岫烟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到男客家中作厨娘,因是便没了进项。
邢忠挠挠头道:“实在不成,咱们去京师投靠她大姑姑去吧。”
其妻纳罕停下活计,就听邢忠道:“前几日撞见邢德全,说岫烟她大姑姑早嫁了贵人作续弦,咱们去投奔了,至不济也有一口饭吃。”
其妻关切起来:“贵人?哪家贵人?”
“荣国府。”
其妻顿时大喜过望:“哟,那可真真儿是泼天的富贵!只是这往京师去,总要盘缠。”
邢忠丢下空酒瓶怅然道:“不急,开了年我再谋个差事,赚够了盘缠,咱们就去京师。”
内中邢岫烟听得父母言语,怅然叹了口气。纳了最后一针将衣裳补好,起身出得小院儿,不片刻便在禅房后寻了篆儿。
篆儿仰着小脸儿愁眉苦脸道:“姐姐,今儿没抓到黄鳝。方才在水里瞧见好大一条,可惜一钻就没了影儿。”
邢岫烟将补好的僧袍送上,道:“试试看合不合身。”
篆儿应下,三两下套上。这僧袍乃是旧衣,也不知是哪位比丘尼留下来的,便是补好了,穿在篆儿身上也显得肥大。
篆儿添了一层衣裳,顿时暖和了几分,随即委屈道:“今儿住持又来寻我,说僧牒太贵,寺中也无余钱,让我自己想法子。我又哪里去寻那般多银钱?”篆儿哭丧着脸儿道:“住持就说,再有半年,若没有僧牒我就得下山自寻活路。”
邢岫烟心下怜惜,却又无能为力。说道:“我家也不好,不然定会帮你。方才听爹娘说,只怕过些时日就要去京师投奔大姑姑去了。”
篆儿愈发哀伤,垂着小脑袋不言不语,咕哝着说道:“那李郎中若是还在就好了……抢了吃食,总要帮衬咱们一把才是。”顿了顿,忽而眼神一亮,抬起头来道:“姐姐,你若去京师,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你?”
篆儿笑道:“姐姐身边儿总要有个丫鬟使唤吧?我来给姐姐当丫鬟如何?”
邢岫烟顿时哭笑不得,探手摸了摸篆儿的小脑袋,情知篆儿将自己当做了救命稻草。她心下不忍,便颔首道:“好,到时篆儿就做我的小丫鬟。”
篆儿顿时高兴起来:“姐姐真好,我明儿再去抓黄鳝,总要将那头大的逮到。倒是请姐姐烧了吃,咱们好生打打牙祭。”
邢岫烟笑着将篆儿揽在怀里,心下却极为不安。流离失所、投奔远亲,前途一切未卜,便是她这般随遇而安的性子,又如何安生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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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薛蝌将大夫送出门外,方才回身进了内宅。挑开帘栊入内,便见妹妹宝琴正俯身与母亲说着什么。
薛蝌进得暖阁里,随即眉头一皱,说道:“怎地撤了火盆?”
宝琴这会子不过八九岁年纪,生得明媚皓齿、眉目如画,闻言便道:“哥哥不知,方才母亲说气闷,怕是沾染了炭毒,我才命人赶忙撤了火盆。”
薛蝌这才舒展眉头连连颔首:“是极,这炭毒可大意不得。”随即又笑道:“母亲宽心,方才大夫说了,再有两副药,母亲这身子总会好转。”
其母卢氏便道:“我自己身子自己还不清楚?每到冬日里便成了病秧子,暖和了又好转过来,年年如此。蝌儿莫站着了,坐下说话儿。”
薛蝌应下,自行搬了凳子在床头落座。
卢氏便道:“你父亲去的急……家中也不曾安置,亏得蝌儿勉力支撑。”
薛蝌便道:“儿子不过是强撑,误打误撞偶得贵人襄助,方才讨回了那笔银子。”
这一年多薛蝌又四下讨欠款,奈何再没遇到李惟俭这般的贵人,因是这银钱花用的多,回来的却少。又因没了皇商底子遮掩,薛蝌这一房做起营生来四下碰壁,如今海贸的营生再也不敢触碰,生怕一遭将家业尽数赔了去。
卢氏便道:“你父亲生前就说得分明,这营生,总要有贵人照拂了,方才好经营。谁知大房如此背信忘义!丢了皇商底子不说,还将咱们瞒在鼓里!咳咳咳——”
“母亲。”
“妈妈。”
宝琴紧忙将卢氏扶起,轻抚其背,好半晌卢氏方才止了咳嗽。随即柳眉倒竖,气恼道:“这皇商底子且不提,那大房的营生里,可有咱们家不少家业在。总不能就这般不声不响让大房平白占了去!”
薛蝌闻言蹙眉不语。如今薛姨妈、薛蟠等托庇荣国府,找上门讨要,又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此时就听卢氏又道:“昨儿你四婶子来探病,偶然说起一桩事。那薛蟠摊了官司,如今竟落在四房下头,改名作薛虰。”说着看向薛蝌,肃容道:“我儿待转过年就去京师讨要,总是一、二万的银子,如今做不得营生,这笔银钱总能支撑到我儿成家立业,往后要作营生也有个本钱。
若大房不还,你便豁出脸面,以此事要挟!”
“这……”薛蝌眼见卢氏决绝,只得硬着头皮颔首道:“好,儿子知道了。”
卢氏又叹息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如今咱们不过是商贾之家,只怕梅家那桩婚事……”她看向宝琴,探手抚了女儿的脸颊:“苦了我的儿。”
宝琴却想的分明,说道:“母亲何必忧伤?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梅家反悔,女儿自去京师寻了才俊嫁了,有女儿扶持,来日定比梅家兴旺。”
卢氏展颜笑道:“宝琴才情、品貌,便是公侯贵女又有几人比得上?可惜……是咱们家拖累了你。”
宝琴摇摇头,并不在意。
一旁的薛蝌却是心下一动。旬日前偶从报纸上得闻,那当日顺手帮了他的贵人李惟俭,此番出征凯旋,竟升了竟陵伯!这可是二等伯啊,贵人不过十五、六年纪,再过十年,焉知不会封作国公?
早先薛家还有个皇商底子遮丑,如今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没了。莫小看了皇商底子,有此在,好歹能庇护薛家几房。一遭没了,薛家只怕就会分崩离析。
如今大房赖在荣国府不走,不就是生怕没了庇护被人生吞活剥吗?想起母亲方才所言,那李惟俭岂不就是贵人?
薛蝌思忖一番,忽而说道:“妹妹,你去看看母亲的药熬得如何了。”
宝琴应下,也不多问,起身边去查看。待其一走,薛蝌沉吟半晌,直到卢氏催问:“我儿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你支开宝琴,可是与宝琴有关?”
“母亲明见……”薛蝌道:“母亲可还记得我曾提起,在广州时曾帮了儿的李惟俭?”
“便是那位李郎中?”
薛蝌颔首,说道:“旬日前得了信儿,李大人因战功封二等竟陵伯。”
卢氏骇然:“才这般年纪就封伯了?”啧啧两声,忽而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
薛蝌俯身一拜道:“那李伯爷年少有为,儿子观之,见其并不耽于女色。若梅家悔婚,妹妹不若与李伯爷做了良妾。”
卢氏虽不懂经营,可教导了薛蝌、宝琴一子一女,自然不是蠢妇。闻言便蹙眉道:“那李伯爷如此煊赫,不知多少人家要将女儿送去——”
薛蝌坚定道:“事在人为。”
卢氏思量一番,方才颔首道:“也罢,待回头儿我与宝琴说说,看她又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