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眸中意味深长,凤姐儿眼中虽掩饰了,却依旧难掩雀跃之意。
贾琏方才得了承嗣,如今大老爷又瘫了。邢夫人不过是大老爷身边儿的应声虫,没了大老爷撑腰,来自公婆的逼迫顿时少了一大半。一时间凤姐只觉神清气爽!
出得正房,好似为了堵邢夫人之口,就听李惟俭蹙眉道:“世叔与婶子这又是何苦?不过是区区八千两银钱,我又不曾催着要,何苦犯险?”
邢夫人只顾着啜泣,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还钱?她与大老爷就从没想过还钱这种事儿!不过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犯了贪念,这才被那骗子哄得又亏了大几千两!
就听凤姐儿道:“大老爷如此……好歹留得了性命。老太太这会子只怕等的急了,咱们快些去回话儿吧。”
众人应下,迈步方才出得仪门,遥遥就见一丫鬟自黑油大门慌慌张张奔来。李惟俭搭眼一瞧,却是宝钗身边儿的莺儿。
王熙凤自是认得,远远便道:“莺儿,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太太——”
那莺儿奔行到近前,上前不接下气道:“二奶奶……不……不好啦……哈……我家太太……哈……昏过去了!”
“啊?”
莺儿快急哭了,顿足道:“王太医可在?二奶奶快请王太医与我家太太瞧瞧!”
此言一出,莫说是邢夫人、王熙凤,便是李惟俭都变了脸色。这边厢大老爷二次中风,人都瘫了,合着还不如薛姨妈昏过去紧要?
事不关己,李惟俭自是不用开口;凤姐儿心下厌嫌,想着总归是外人,正要措辞言说,便听邢夫人骂道:“你家姨太太不过是昏厥了,我家老爷可是瘫了,孰轻孰重你个丫头拎不清也就罢了,宝姑娘也拎不清?”
“啊?”
王熙凤便道:“大老爷旧病复发,王太医这会子正在施针,等闲怕是走不开。”
莺儿啜泣着,连连道恼:“都怪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转眼瞧见李惟俭,顿时好似揪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求肯道:“俭四爷知岐黄,还请俭四爷给我家太太瞧瞧!”
好歹是自家姑姑,王熙凤便在一旁道:“俭兄弟,也是赶巧,有两位太医这两日告了假,府中只余下王太医一位。若俭兄弟方便……”
话已至此,再推脱就是不近人情了。李惟俭颔首道:“我不过略知岐黄,也不知能不能帮上手。姨太太到底为何昏厥了过去?”
莺儿支支吾吾不肯言说,只道:“那会子我在外头,瞧见大爷回来了,不过须臾就听姑娘惊呼,随即赶紧打发我来请太医。”
啧,薛蟠这厮又闯祸了?说不得有乐子可瞧。因是李惟俭正色肃容道:“罢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
当下不再赘言,李惟俭与莺儿急忙忙朝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邢夫人、贾琏、王熙凤先行去回复贾母。
过得仪门一分为二,李惟俭与莺儿过右穿堂,上夹道转过梦坡斋,一路径直到得东北上小院儿。
遥遥便见同喜、同贵正急切倚门观量,见得二人,两婢上前见礼,同喜便问:“太医呢?”
莺儿哭道:“前院儿大老爷犯了病,太医走不开,不得已,我只好求了俭四爷来。”
同贵紧忙将李惟俭往内中引,李惟俭进得院儿中来不及感慨物是人非,抬眼便见帘栊一挑,宝钗并薛蟠急匆匆迎将出来。
二人瞥见李惟俭俱是一怔,待莺儿说过缘由,那薛蟠急切道:“俭兄弟,千错万错,过往都是我的错儿,还求俭兄弟好歹救我妈妈一命。”
李惟俭与宝姐姐对视一眼,便道:“不相干的,姨太太如今在何处?”
宝钗便道:“俭四哥随我来。”打了帘栊将李惟俭让到内中,宝钗又怕薛蟠惹恼了李惟俭,因是驻足道:“府中太医一时走不开,哥哥赶快去外间请名医来。”
“对对对,我这就去!”
见薛蟠扭身便跑,宝姐姐这才进得内中。行了两步,便见李惟俭已然进得暖阁里,这会子落座床头,正捏了薛姨妈的手腕切脉。
宝姐姐顾不得杂乱心思,赶忙凑过去,却生怕搅扰了,因是一言不发。
良久,李惟俭收回手,说道:“形气愤然勃然,脉沉弦而滑,胸膈喘满;其为气逆之证,属于气实而厥者。姨太太这是气急攻心啊。”
薛姨妈身形略富态,料想锦衣玉食的,只怕血压不低,这会子可不敢仓促掐人中,那非但救不得人,反倒会害了人。
因是李惟俭抬眼看向宝钗道:“取蜡烛、钢针来。”
宝钗一摆手,莺儿赶忙取了来。
李惟俭接过,钢针在蜡烛火焰上燎了须臾,抄起薛姨妈手来对准中指便刺了进去。
便听得薛姨妈呻吟一声,倏忽转醒。醒来瞥见李惟俭,讶异间正要起身,却被李惟俭紧忙止住:“姨太太莫动,待脉象舒缓了再起也不迟。”
薛姨妈略略歪头,便见中指上鲜血汩汩涌出。宝钗也道:“妈妈好生躺着,哥哥去请大夫去了。”
薛姨妈不由得悲从心来,哭道:“我的命怎地这般苦啊!呜呜呜……”
宝钗一个劲儿地劝说,却不见成效。李惟俭盯着薛姨妈手指,眼见其心绪略略平复,鲜血再不汩汩呲出,这才让莺儿寻了纱布来包裹。
宝姐姐不好将李惟俭撂在一旁,略略宽慰几句,便起身相询:“俭四哥,我妈妈如何了?”
“不妨事,不过是气急攻心。可用四磨饮子去人参,加木香、枳实,合五磨饮子,吃上两副药就没事儿了。”
宝姐姐嗫嚅一福,道:“此番多亏俭四哥了。”
“不妨事。往后饮食清淡些,切忌大悲大喜。”说话间李惟俭起身,道:“姨太太好生养着,我这边厢还要去见老太太。”
这会子薛姨妈失魂落魄,只顾着啜泣,宝姐姐便叹息道:“我送送俭四哥。”
任凭李惟俭如何说‘留步’,宝姐姐到底送了出来。到得院儿中,李惟俭禁不住纳罕道:“姨太太怎地气成这个样子?”
宝姐姐叹道:“是哥哥……先前我便觉得那山西煤矿股子只怕有诈,好说歹说,劝得他脱了手。谁知狐朋狗友一鼓动,又买了不少……”
宝姐姐愁容满面,李惟俭虽不知此番呆霸王亏了多少,可瞧薛姨妈与宝姐姐这般情形,料想必定亏得极多!
到得院门前,李惟俭便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薛妹妹劝姨太太想开些吧。留步,我走了。”
言罢,李惟俭快步离去。宝钗站在门口望其身形进了角门儿,这才转身回到屋中。
此番薛蟠的确亏大发了!前后足足赔进去五万有余,错非如此薛姨妈又怎会给气成这个样子?
这二年来,家中铺面、营生该发卖的已然发卖,余钱虽多,却少有进项。还是亏着李惟俭那股子,薛家这才勉强保住老本儿。此后李惟俭搬走,薛家再想摊上这般好事儿却是不容易了。
早前没了皇商底子,好歹还有个空架子在;如今亏了这般多银钱,加之省亲时又借给王夫人不少,算算薛家连空架子都要保不住了!
宝姐姐心思杂乱进得内中,好不容易劝住薛姨妈,过得半晌薛蟠领了大夫来看。看过了果然与李惟俭一般诊断,方子虽略有差异,却都是治气急攻心的。
待薛蟠送走了大夫,转头儿回来便道:“这俭兄弟仁义啊,不成想此番竟不计前嫌。”
薛姨妈与宝钗尽皆无语,薛姨妈却生出别样心思来,殷切看向宝钗:“我的儿,你说——”
宝姐姐决然摇头:“妈妈可是要我去给人做妾?”
薛姨妈被噎得叹息一声,顿时没了言语。那薛蟠眼珠转动,却是欲言又止,也不知心中打着什么蠢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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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
到底是自己个儿身上掉下的肉,虽说心下不待见,可听闻大老爷再次中风,贾母还是挂心不已。因是抬了软轿来,老太太亲自去看望了一遭,待李惟俭到时,贾母等方才回返。
入得内中落坐,众人说起此事来尽皆唏嘘不已。王夫人嘴上说着劝解的话儿,目光不是瞄向凤姐儿。
这会子王夫人心下得意,亏得宝钗与自己亲近,将这般好的主意送上,否则真让大房得了势,又哪里轻易压得下去?
如今正好儿,大老爷二次中风,眼看不中用了,余下邢夫人那蠢物又如何谋算得过她?而今唯一顾虑的,便是凤姐儿了。
王熙凤似有所感,忽而抬眼瞥将过来,便见王夫人一僵,随即脸上舒缓道:“凤丫头这阵子多照料些,将养一阵,说不得大老爷就将养好了。”
王熙凤便道:“太太说的是,做媳妇儿的此时不尽孝还等到何时?”
嘴上这般说着,王熙凤心下警醒,方才王夫人那神色可是极为不善,说不得在谋算自己也说不定。转而便思忖着,回头儿须得寻俭兄弟讨个主意才是。
李惟俭陪着贾母说了好一阵话,贾母情知李惟俭今日搬迁,便叹息道:“今儿是俭哥儿乔迁之喜,本道要恭贺一番,不想家中却出了这档子事儿。”
“老太太莫说了,晚辈方才还寻思着是不是这日子选错了,怎么晚辈方才搬来就妨了大老爷与姨太太?”
贾母顿时苦笑道:“哪儿有这般咒自己的?呸呸呸,俭哥儿快收回去。”
李惟俭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晚辈可不信这个。”
贾母叨咕了几句‘阿弥陀佛’,好似替李惟俭与佛祖道恼,随即才道:“罢了,家中实在太乱,这会子也不留你了。待安置好了,过几日老婆子设宴,咱们好好儿高乐一番。”
李惟俭笑着应下,这才起身告辞。
有贾琏在,自是贾琏来送,王熙凤心下不耐,就思忖着转天去隔壁寻李惟俭讨个主意。
正待此时,有婆子奔进来道:“二爷,大老爷叫二爷过去回话儿呢。”
“这——”
凤姐儿眼睛一亮,紧忙起身道:“既如此,我来送俭兄弟,你去回大老爷话儿吧。”
贾琏道恼一声,急忙忙朝大老爷院儿而去。李惟俭自是从何处来,便从何处回。
出得贾母院儿,进得大观园里,王熙凤随在一旁道:“早前因着承嗣一事,太太便与我有些生分了。”
李惟俭笑而不语,他连番下眼药,不就是为了拆散这一对儿姑侄同盟吗?否则王夫人掌家、王熙凤管家,二人合在一处有太多法子使手段了。
又听王熙凤道:“如今大老爷抱恙在身,只怕太太——”
李惟俭便道:“二嫂子行事谨慎周全,料想太太也寻不到错漏。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嫂子若为自身着想,还是须得诞下麟儿啊。”
这话说得王熙凤俏脸微红,这话虽不好说出口,却的确为其打算。又见李惟俭面色如常,凤姐儿禁不住打趣道:“俭兄弟如今也来拿我打趣?回头儿我定会告知秋芳妹子,可得将你看紧了。”
李惟俭仰头大笑。二人过得闸桥,眼见角门在即,王熙凤便道:“往后比邻而居,俭兄弟又不是外人,得空儿便带着秋芳来园子里逛逛。”
李惟俭颔首,忽而道:“大姐姐这几日还好?”
王熙凤笑道:“好,怎么不好?是了,明儿大嫂子能休沐一日。”
好似日子不对?李惟俭正要问询,就听王熙凤说道:“永寿郡主下了帖子,请了林妹妹、探春妹妹,说是明儿就在王府花园子里办探春宴。咯咯,大家伙儿都打趣探春,说郡主待她不薄呢。”
这便是玩笑话了。所谓探春宴、裙幄宴,都是仕女、贵女聚会时的名头。春日里汇集一众手帕交,赏花散步、沐浴春阳,行至适处,便支起竹竿,用裙子搭成帐篷(也称“裙幄宴”),摆起酒席,行品春令、猜春字谜,笑语连连,好不畅快。
除去探春宴,此外还有消暑、消寒等诗会。
遥想黛玉好歹出得荣国府一遭,李惟俭便不禁莞尔。忠勇王拳拳之心,他又怎会不知?因是心下愉悦,随口便道:“二嫂子何必艳羡?赶明儿就在这园子里也起个诗舍,姊妹们关起门儿来自得其乐,也是一桩美事儿。”
王熙凤便笑道:“我才识得几个字儿?可不敢起什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