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吩咐了,鸳鸯便笑着应下。
内中一应人等,都笑吟吟看向宝钗,薛姨妈就道:“我的儿,老太太这般疼你,过后儿可得好好孝敬了。”
宝钗笑着娴静应下,心下却不以为然。她自是知晓老太太三番两次冷嘲热讽,就是存心要将薛家赶走。贾母心下不待见她,她又变不成黛玉、湘云乃至探春的性情,若果然学了那三者,只怕又要恶了姨娘王夫人。
与其如此,莫不如抱紧王夫人,左右老太太年事已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管事儿了。
因是宝姐姐心下极不以为然。
众人在蘅芜苑略略盘桓,出来便听闻唱词声遥遥传来。贾母就笑问:“凤丫头,可是你安排的戏班子来了?”
王熙凤就道:“老祖宗,我不过请了耍百戏的来,想着咱们家养着十二个小戏子,每日家排演不缀,总要演上几出才是。”
“正是,”贾母抬眼观量了下天色,便道:“天近午时,俭哥儿也估摸着快来了吧?”
王熙凤就道:“估摸着差不离,我看咱们不如先去凸碧山庄,吃些茶点,说不得过会子俭兄弟就到了呢。”
贾母应下,又道:“是了,险些忘了,尤氏怎地没来?”
王熙凤就道:“老太太不知,方才那会子她家二姐、三姐联袂而来,这会子想是姊妹三个在说话儿呢。”
贾母眼见再无缺漏,便笑呵呵应下,领着众人往凸碧山庄而去。
自蘅芜苑出来,便是极平稳的宽路,一路蜿蜒至凸碧山庄。那凸碧山庄前廊后厅,四面无墙,只以廊柱支撑。此处位于大主山上,地势最高,后头便是薛姨妈曾经住过,如今安置十二个小戏子的梨香院。
因着这会子秋风渐起,王熙凤生怕贾母等人着了凉,便赶忙命人四下围了帷幕,如此既不妨碍四下观景,也免了秋风吹透之苦。
李纨早已命人将桌椅摆放了,因着邀了伯府女眷,是以此番足足开了四席。众人依次落座,王熙凤方才安排人上了茶点,那十二个小戏子便一并来了。
贾母问过所学曲目,便让小戏子们随意演几个曲目来。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不觉便到了午时,王熙凤领着湘云张罗着,此时走不开,便悄然唤来平儿,低声吩咐道:“你去前头瞧瞧,叫二爷迎一迎俭兄弟。再去看看珍大嫂子,若是二姐、三姐没走,就叫了一齐来。”
平儿应下,悄然出了凸碧山庄,绕过省亲别墅,转眼便自聚锦门旁的小门出来。此处前头便是李纨房,一旁则是凤姐院儿,那凤姐后院单独开了个小门,容尤氏主仆进出。
平儿正想着先行去到前头书房寻贾琏,忽听得后房里欢声笑语,隐隐听得贾琏调笑之声。
平儿顿时停步,思量着又往凤姐后院来。方才从小门进来,就见尤氏正坐在庭院里做着女红。
瞥见平儿,尤氏面上顿时一变,赶忙丢了针线起身嚷道:“哟,平儿姑娘怎么来了?”
内中顿时为之一静。
那尤氏生怕平儿到得近前,因是紧忙迎了几步,扯着平儿的手道:“凤丫头叫你来的?”
平儿故作不知,笑道:“是呢,奶奶问大奶奶呢,若是二姐、三姐还在,就邀着一并进园子吃酒、听戏。”
尤氏笑道:“她们啊,这会子就要走了。平儿姑娘先去,我过一会子就去。”
平儿应下,又意味深长道:“大奶奶快些,我们奶奶可是等不及了。我先去前头寻二爷,算算时辰这会子俭四爷也该到了。”
尤氏应下,笑着将平儿送出。
眼见平儿远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小心将院门关上,转头就见贾琏满脸红晕,脸颊还沾染了胭脂,醉眼迷离地行了出来。
二人相见,那贾琏笑吟吟也不尴尬,尤氏就笑道:“快去前头,莫让平儿寻不着你。”
贾琏就道:“怕什么?她一个通房丫鬟还能管到我不成?”
尤氏道:“她是管不着,凤姐儿可管得着。”
贾琏笑而不语,随意一拱手,便要迈步而出,一边厢说道:“我去迎了俭兄弟,过会子再来。”
尤氏紧忙将其扯住,掏出帕子来紧忙给贾琏擦拭了,道:“仔细让人瞧出来。”
撤了帕子,却见贾琏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个儿。尤氏顿时心下羞赧,赶忙垂头欲走,却被贾琏一把攥住手。
尤氏惊得说不出话来,贾琏笑吟吟将那帕子夺过,低声说道:“好嫂子,帕子脏了,待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隐约听得内中二姐、三姐说话,尤氏赶忙挣脱了,那贾琏笑吟吟又瞥了一眼,这才扭身而走。
出得小院,贾琏大步流星而去。尤氏松了口气,缓了半晌方才转头进得房中,便见席间杯盘狼藉,二姐面色酡红,三姐衣裳半解。
尤氏叹了口气,赶忙道:“快拾掇了,赶紧家去吧。”
二姐有些不舍。那贾琏能说会道,出手又极大方,委身与他料想也是好事;三姐却瞧得分明,冷笑道:“姐姐不说我们也该走了。今儿可是那母老虎生儿,若是撞破了,说不得会闹出人命呢。”
尤氏冷着脸不言语。宁国一脉垮台,贾珍、贾蓉流放,独剩个明哲保身的贾蔷独自过活,转头连大老爷贾敬都去了,尤氏便觉身似浮萍,再没了指望。
尤老娘领着二姐、三姐走访几回,每回不是趁机盘剥,便是递小话,话里话外有意促成二姐、三姐与贾琏。
如今贾琏行情自是水涨船高,宁国一脉一垮,贾琏承嗣成了族长,手中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相貌堂堂,身边儿除去凤姐,就只有个通房平儿。
若给贾琏做了妾室,以二姐、三姐品貌,好歹也是个良妾。那凤姐惯会吃醋,说不得就此便与贾琏闹将起来。如此一来,至不济也是良妾,好一好,那凤姐一去说不得继室都有指望。
尤氏心下无定,几回便被尤老娘说得动了心思。每每趁着凤姐走亲访友或是去城外看顾营生,便打发丫鬟将二姐、三姐叫来。
一来二去,那贾琏也有了默契,单等着凤姐有事外出时等在家中,三回倒有两回能等到二姐、三姐。
尤氏就道:“你们两个将二爷勾得起了火,便是二奶奶不来也要闹出人命了!”
二姐闷头不语,三姐大笑不已。过后果然拾掇齐整了,被那尤氏送出府邸。
却说贾琏匆匆往前头而去,半路正撞见平儿。
平儿纳罕道:“二爷这是打哪儿来?”
贾琏随口胡诌道:“后街贾珩请吃酒,我估摸着这会子俭兄弟快来了,赶忙往回赶。”
平儿将信将疑,只将凤姐的吩咐转述了一遍,这才往大观园而去。贾琏心下怅然若失,自己个儿到了书房里,略略坐了会子便心下痒痒,一时间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等不来李惟俭,又见尤氏将二姐、三姐送出府邸,贾琏顿时愈发烦闷。他这会子刚被两个尤物勾得起了兴,又怎肯寻小厮去泻火?
思来想去,忽而想起了老相好来。当即自袖笼里点算出些许银票,唤过小厮,低声吩咐道:“你去寻鲍二家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小厮面上为难,说道:“二爷,要不咱换个时日?过会子俭四爷可就要登门儿了。”
“伱知道什么?快去,少不了你的好处!”
言罢丢过去一枚银稞子,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而去。
过得好半晌,小厮来回话,只说那鲍二家的应承了,贾琏搓手踱步,心下愈发长了草。
正当此时,有小厮来报,说:“二爷,俭四爷车马方才回了伯府,打发人来知会,说是过会子径直从会芳园过来。”
贾琏应下,心中极为不耐,满脑子都想着二姐、三姐与那……尤氏?因是心不甘、情不愿往大观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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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这日纳罕着回返家中,甫一下车,便听吴海平来报:“老爷,薛二爷来了,这会子正在偏厅等着呢。”
李惟俭笑道:“文斗定是听了风声,你且将他引来书房。”
吴海平应下,赶忙亲自去引。他自知自己个儿的妹妹琇莹再如何也比不过新来的宝琴,只不过是李惟俭顾念旧情,这才许了姨娘。
那薛文斗极有才略,如今颇得老爷青眼,因是吴海平又哪里敢怠慢?
不片刻吴海平将薛蝌引入书房里,陪着等了须臾,才见换过一身常服的李惟俭缓步而来。
薛蝌紧忙起身笑着恭贺道:“在下恭贺伯爷荣升一等伯。”
李惟俭随意摆了摆手,自顾自落座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文斗也坐。”
薛蝌笑着落座,说道:“头晌得了信儿,正好下晌午时,在下便紧忙来恭贺。”
李惟俭嗔道:“文斗啊,你我之间就莫要客套了。”
薛蝌笑着应下,又道:“伯爷此番荣升,却是首辅与大司徒出的力?”
李惟俭颔首道:“想来是投桃报李。”
眼见薛蝌蹙眉思忖,李惟俭又道:“你如今莫要想朝局,我与恩师早已绑定,断无背弃之理。我先前有数策献于老师,老师恐我木秀于林,又怕四下树敌,这才转手将此策递于陈宏谋。
呵,那陈宏谋也不知怎么察觉那数策出自我手,想来是要结个善缘,干脆寻个由头给我升了爵。”
薛蝌拱手正色道:“伯爷这一等伯实至名归,错非伯爷所创水泥务,今秋汛期,江南还不知死伤多少百姓。”
今秋黄、淮泛滥,报急文书三日一封,亏得新晋河道总督庄有恭征发二十万民夫死守堤坝,加之又用水泥堵住决口之处,方才保了黄、淮百姓安平。事后庄有恭自是升了文爵,其人又将功劳推在了水泥务的创办者李惟俭身上。
朝廷与皇帝本待将此事压下,毕竟十六、七的公、侯实在有些惹眼。奈何此番新党一系投桃报李,连连上书为其请功,政和帝只得顺势而为,给李惟俭晋了一等伯。
李惟俭自是知晓自己个儿几斤几两,也不将这等奉承话放在心中。说过些许公务,转而道:“文斗那家产可要了回来?”
薛蝌颔首道:“便是这两日功夫了。”顿了顿,又道:“夏家也是倒霉,若得知陪嫁被大房挪用了,还不知闹出什么事端呢。”
李惟俭笑而不语,这些又与他何干?嘎了口香茗,说道:“我与文斗不见外,若文斗要回了家产,可将部分投于船舶动力厂。”
薛蝌瞬间领悟,说道:“伯爷那厂子……可是要投产了?”
李惟俭苦笑着道:“不容易啊。”
船用蒸汽机一早就造出来了,奈何怎么将其移植到船舶上,自开年以来李惟俭大半心思都在此事上。又先后汇集了实学大家数十人,开出万两赏格,直到如今方才被一众人等群策群力的解决了。
“下月厂子迁到津门,所产机械可乘船顺风而下,一路到得江南各地。”
薛蝌道:“伯爷何不在金陵、松江等地设厂?”
李惟俭笑着摇头:“还不是时候啊。”
一则远离原料产地,二则江南也缺乏燃煤。
薛蝌没提及宝琴,略略坐了会子便起身告辞而去。李惟俭打发了吴海平去送,这才施施然往荣国府而去。
自凝曦轩过木桥,又过角门,迎面便见大丫鬟笑吟吟迎在此间。
鸳鸯上前见礼,道:“二爷先前与后街珩大爷饮过一场,这会子有些醉了,便打发我来迎四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素日里我都是自己溜达着就来了,也不用谁迎。”
当下二人往园内而去,方才行两步,便见一人自南面长廊曲洞失魂落魄而来。
李惟俭驻足,道:“那不是宝玉?”
鸳鸯瞧了一眼,低声说道:“宝二爷方才与太太拌了嘴,太太数落几句,这会子想是上了心。”鸳鸯又瞥了几眼,眼见袭人跟在后头,便道:“四爷放心,有袭人看顾着,出不了什么事儿。”
李惟俭也不在意,当下随着鸳鸯往凸碧山庄而去。
却说宝玉游逛半日,任凭袭人如何拉扯,口中只念念叨叨,竟似发了癔症。袭人情知宝玉又发了痴病,这病旁人劝不得,说不得什么时候自己个儿想通透了,便也就好了。
自长廊曲洞出来,石子甬路北面是玉皇庙,右面便是栊翠庵。栊翠庵前有一亭子,宝玉这会子游逛得饥渴,便到亭中落坐。
袭人随在一旁,劝说道:“二爷,走了半日,也该回去用饭了。”
宝玉回过神来,笑道:“用的什么饭?等我化作一股子青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也就不用用饭,更不用你们管着。那时候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
袭人蹙眉道:“二爷这话说的,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宝玉正待说话,忽见东禅堂后转出个一身百衲衣的女子,手中托了个瓦罐,遥遥瞥了宝玉一眼,略略颔首便自行到得花丛旁,专心采撷起来。
宝玉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女子身形好似有韵律一般让人痴迷。半晌,眼见女子采撷过了花瓣要回返,宝玉紧忙起身追了上去。
袭人叫嚷几声,又如何叫的住?
转眼宝玉迫近,脚下又犹豫起来,忽而自觉好似有些唐突。不料,那女子忽而驻足回首,上下扫量了宝玉一眼,说道:“你……是宝玉?”
宝玉道:“姐姐也知道我?”
那女子不见回答,略略踌躇,说道:“我正要煮茶,你可要尝尝?”
宝玉不迭应下,亦步亦趋随着女子过了山门,往栊翠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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