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自王府角门入内,径直到得仪门前方才停下。早有女官迎将上来,小太监紧忙撂下凳子,便见帘栊挑开,先行下来个丫鬟,继而才扶着一袭银狐外氅的黛玉行将下来。
有嬷嬷上来迎了笑道:“林姑娘快来,郡主一早儿就盼着姑娘了,若不是拦着,只怕要迎出府来呢。”
黛玉笑着道:“可不好劳烦郡主来迎,那咱们快走吧。哦,是了,此番我还带了礼物来。”
说话间便见紫鹃指挥着两个小太监自马车后卸下一台自行车来。
那女官也是个有见识的,讶然道:“这车子倒是别致,先前王爷也送了郡主一台,奈何上下车实在不雅,郡主骑了两回就不骑了。”
黛玉笑道:“还有这等事儿?这倒是巧了,那厂子本是二嫂子的营生,早几日试着造了这么一台,也不知得不得用,干脆让我借花献佛送了过来。”
女官笑道:“郡主定然欢喜的。”
当下再不多言,女官引着黛玉入内,后头自有小太监将那车子推了进来。方才过了二重仪门,便见披着金红缎面出风毛斗篷郡主跑了出来,其后还缀着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鬟。
黛玉正要屈身一福,身形方才蹲踞了,便被李梦卿一把扯住,小郡主咯咯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园子里的腊梅开得正好,一会子咱们先去赏梅……咦?哪儿来的车子?”
黛玉笑道:“总得郡主好处,我总要回赠一二……”说着又噗嗤一笑:“……说来也是借花献佛,那自行车厂子本就是二嫂子的营生。”
十来个太监、女官急急往这边厢奔来。黛玉因坐在后座,仰倒时背脊被那花丛支撑了,因是摔得不重。她扭头去看李梦卿,却见其竟大头朝下扎进了花丛里,如今两腿正四下乱蹬哇哇大叫。
李梦卿揉着脑门恼道:“哪个混账乱丢鹅卵石,亏得我技高一筹,不然定会一头扎进湖里。”
女官哪里肯听:“郡主莫管了,次妃素日里和善,这下头的奴才眼里怕是愈发没有主子了。此番险些害了郡主,不能不罚!”
李梦卿眨眨眼,忽而面上一变:“骂一通就是了,不用打板子。”
黛玉愈发哭笑不得,暗忖也就是忠勇王才会将郡主宠成这般吧?
自行车被小太监推走了,任凭李梦卿如何求告也无用。沮丧的李梦卿只得与黛玉往回步行。
黛玉蹙眉道:“我无恙,倒是你……额头碰了这般大个包,一会子怎么与王爷交代?”
她自小没了母妃,又得忠勇王宠溺,许是疯玩惯了,因是比之旁的大家闺秀更擅运动。那车把不过歪斜两下,两脚略略点地支撑了,随即便骑行起来。
李梦卿却嬉笑着浑不在意道:“父王早就习惯了,不过是责骂一通,又不会真个儿动手打我。林妹妹放心,我身子骨结实着呢,去年从树上掉下来养了两天就好了。”
黛玉张口正要再说,就见李梦卿顶着额头的青包笑道:“你我相交贵在真心,你可别学着那些人一般总是奉承着。”
黛玉却知,寻常宗室贵女又岂会与人讲道理?如李梦卿这般的的确少见。
李梦卿直勾勾盯着那弯梁自行车,撇下黛玉两步上前自小太监手中抢过,跃跃欲试道:“你是不知,父王早前送了我一台,我不过骑了两回,父王便说不雅,干脆就将那车子锁了起来。”
女官满面寒霜,冷声道:“去查!查不出来,今日打扫园子的一并四十大板!”
骑行一会子,李梦卿愈发顺手,干脆单腿一撑停在黛玉身前,笑嘻嘻指了指后头的车架子道:“你上来,我带你一段试试。”
黛玉在后头被晃得身形不稳,只得揽了郡主腰肢,郡主适应一阵,骑行得愈发顺畅,于是便载着黛玉在园子里绕行起来。
“嗯。”黛玉应下,说道:“二嫂子此番本要请郡主做个广告呢。”
“哇——”
黛玉后怕道:“亏得伱没大事,不然我还不知如何自责呢。”
李梦卿瘪了瘪嘴,也不多言,瞥见黛玉赶忙凑过来扯了其手道:“林妹妹无恙?”
黛玉慌了手脚,只死死扯住李梦卿,随即二人一头扎进了花丛里。
当下二人往后头花园而去,进得四进院时被门槛拦住去路,李梦卿也不用人帮,抬了车把便要将车子抬过去,吓得后头女官赶忙上前抬了车座。
因着有些时日不曾见李惟俭了,黛玉心下不禁遐想,也不知何时与俭四哥也骑上一回车子,而后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徜徉。
“快救郡主!”
说话间猛然一蹬,车把歪歪扭扭一阵,唬得女官与小太监紧忙一左一右护持了,最终不迭声道:“郡主小心些啊!”
须臾光景进得园子里,遥遥便见几个贵女在一处亭台遥遥招手。李梦卿随意摆了摆手,嚷道:“你们先耍会子,我带林妹妹骑一阵!”
“广而告之,让外头都知道知道有自行车这回事儿。”
李梦卿便道:“你送我物件儿,我方才却拖累了你,再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
三进院广阔,李梦卿骑着自行车绕圈而行,时不时自花木间穿行而过,直把黛玉看得心生艳羡。
李梦卿却笑着不领情:“快闪开,我能行的!”
“郡主!”
女官与小太监却如临大敌,四下快步而行,每每拦在犄角处,生怕郡主一個不小心再撞了。
黛玉撩动外氅,轻轻坐在后架上,李梦卿费力蹬地半晌,这才歪歪扭扭将车子骑起来。
“广告?”
说话间跨步上车,单脚蹬地试了试,欢喜道:“这一台刚刚好,那梅花一时半会也不会败了,我先试试。”
冷风扑面,李梦卿却浑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咯咯咯’的笑着。黛玉起初还小心翼翼,如今见果然平稳,便也放开了心绪,一只手扯着小郡主,似泣非泣的眸子笑吟吟观量着眼前飞速逝去的景致。
李梦卿转动眼珠道:“也是,那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耍顽一阵。”
李梦卿一声惊呼,引得黛玉瞬间回神,继而车子颠簸一下,扭头便朝着一旁枯败的花丛扎去。
黛玉笑着嗔道:“明明比我还小些,偏要叫我林妹妹。”
小郡主笑容极富感染,黛玉心下原本顾忌颇多,却在那笑容下顿时将心绪抛下,只笑道:“好是好,只是此处太过逼仄。”
黛玉起得身形,太监、女官也到了近前,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李梦卿自花丛里拔了出来。黛玉定睛观量,便见李梦卿面颊上刮了两条血痕,额头还多了个青包。
李梦卿眯眼笑着观量黛玉道:“你如今没我高了,可不就成了妹妹?莫说了,你上来。”
稀里哗啦——
“原来如此——”李梦卿蹙眉思量,忽而合掌跳脚笑道:“——小事一桩!改明儿我也起个社,就叫……唔,骑行社!嘻嘻,到时一准儿有那心思不正的买了自行车凑上前来。”
黛玉便道:“郡主也不用如此的。”
李梦卿却道:“顺手为之,反正我也喜欢那车子。”说到此节,李梦卿忽而敛去笑意,蹙眉嘟嘴,满脸的不高兴。
“这是想起什么了?”黛玉停步问道。
此人二人正停在小径弯角,两边都是红艳艳的红梅。李梦卿抬手弯了一支红梅道:“只怕我也快活不了几年了——昨儿次妃又与父王说起我的婚事。”
黛玉便劝慰道:“婚丧嫁娶,生为女子总要有这么一遭的。”顿了顿,又道:“且郡主来日是招仪宾,府中还不是你来做主?”
李梦卿愁眉不展道:“虽是这般说,可心下还是空落落的。”说话间抬眼瞥了黛玉一眼。
有些话李梦卿不好说出来,昨儿夜里次妃又埋怨唠叨了一遭,因着的还是那李惟俭。李梦卿只遥遥见过一回,如今连模样都记不清了,偏生每每提及婚事便绕不过去这位新晋的李伯爷。
年少有为,有陶朱之能,为人又沉稳,这些夸赞的话次妃也不知提及了多少回,听得李梦卿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昨儿又偶然听闻,那位李伯爷婚事早已定下,说是已故林盐司上书求肯了皇伯父,只待眼前这位闺中密友除服后便会降下赐婚旨意来。
李梦卿心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忽而便笑道:“莫说我了,倒是林妹妹好事将近呢。”
黛玉眨眨眼,不明所以道:“哪里来的好事儿?”
“连我都瞒着?昨儿听次妃说了一嘴,只怕过几个月林妹妹就要得了赐婚旨意呢。”
黛玉便笑道:“这等事我如何好说出口?再说也不是有意瞒着,实在是——”
李梦卿摆手道:“知道知道,父王说了,是怕有人吃绝户……额,我不是有意的。”
黛玉展颜笑道:“林家大房只剩我一个孤女,可不就成了绝户?郡主又不曾说错。”
李梦卿性子爽利,见黛玉不在意,她自己也就不在意,因是咯咯笑了一阵才道:“瞒了我许久,亏我前头还想着为你物色如意郎君呢。”
黛玉掩口笑道:“郡主自己个儿愁得不行,偏要还想着我,我可要先谢过了。”
李梦卿笑着摇头:“不一样的。”
的确不一样,黛玉这等贵女,又有林如海遗留的政治资源,才俊之士定会趋之若鹜;反观李梦卿就少了许多选择——谁也不想为了个仪宾就搭上自己个儿的前程。
李梦卿一句带过,玩味着看向黛玉,扯了其手儿道:“李伯爷早年寄居荣府,想来林妹妹定然是见过的。”
心头晃过初见时情形,黛玉心绪莫名,便笑着颔首。
李梦卿又催问道:“都说李伯爷少年老成,他私下是不是也是一本正经的老古董?”
“老古董?”黛玉眨了眨眼,暗忖:俭四哥哪里跟老古董沾边了?二人起初相处起来,俭四哥还是一副温厚兄长模样,也知晓黛玉心思。待如今愈发熟稔,不免便露出性子里的诙谐来。
因是她歪头笑道:“可不是老古董呢,前些时日告假在家,我还道他是病了,不想丫鬟来说,他竟看了半个时辰钉马掌,这才误了坐衙时辰。”
“哈?”李梦卿心下莫名,闹不清楚那钉马掌有何好瞧的。
黛玉又道:“去年还说要用绸布缝个大风筝,而后从高处跳下,如此便能如鸟儿一般滑翔了。亏得丫鬟们拦着,不然说不得他还真就跳了。”
“哈哈哈——”李梦卿拍着大腿爽朗大笑。心下愈发觉着那位李伯爷有趣……大风筝啊,她也想跳一遭,就是父王一准儿不让。
李梦卿笑过了,瞧着黛玉眼中的光彩,不禁羡慕道:“如此说来,林妹妹与李伯爷也是两情相悦了,真真儿是羡煞旁人。”
黛玉笑着没言语,想起李惟俭来心下满是熨帖。
此时就听李梦卿又道:“不过我听闻李伯爷好似有些……贪花好色?才多大年纪,家里姨娘就数不过来了。”
黛玉笑着解释道:“哪里就数不过来了?他顾念旧情,那几个多是一直随着他的丫鬟。只一个姨娘,还是机缘巧合纳进家门的。”
“那也不少了,林妹妹就不曾吃醋?”
吃醋?黛玉忽而想起了宝琴来。不过自打宝琴进了伯府,好似俭四哥心下的涟漪也逐渐平缓起来,如今又是对自己一心一意的。
因是她便说道:“勋贵人家,多几个姬妾也是寻常。再者,只要她心中有我,我又何必管着他?”
李梦卿瘪嘴道:“你倒是想得开。哎,我就算想要想得开,只怕父王也不肯呢。”
黛玉眼珠转动戏谑道:“郡主春心萌动,莫非也有了意中人不成?”
“讨打!”
两女顿时闹作一团,好半晌才以黛玉求饶告终。二人转过红梅往远处缓步而行,黛玉忽而说道:“是了,过几日我要去干娘家中小住几日。”
“给事中胡大人家中?”李梦卿撇嘴道:“妹妹那两个兄长一个赛一个的书呆子,无趣得很。”
黛玉笑着没应声,想着脱离王夫人掌控,心下便说不出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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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掀开窗帘,目视着李惟俭与巡城兵马使在衙门前彼此拱手告别,旋即往马车这边厢行来。
不待李惟俭登车,平儿紧忙挑开了帘栊来:“俭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