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待过了元宵,小侄怕是就要请旨赐婚了。”
史鼎听得蹙眉不已,说道:“林姑娘方才多大年纪?复生何以如此急切?”
李惟俭苦笑道:“非是小侄急切,实在是继续留在荣府,只怕林妹妹便要让人养死了。”
“啊?”史鼎大吃一惊,赶忙追问缘由。
李惟俭便将王夫人所作所为说了一通,直把史鼎听了个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贾存周怎会娶了如此蠢妇?”
李惟俭笑道:“但凡她好生对待林妹妹,莫说是十多万银钱,来日小侄略略提点,便是百万也顷刻赚了回来。偏生太太眼皮子浅,偏要故意将林妹妹养死……这还是有女官跟随在一旁,若没女官看顾着,三叔以为那蠢妇会做出什么来?”
史鼎蹙眉不已:“原来如此,我还道先前为何胡廷远非要认了林家孤女做干亲呢,敢情从头到尾都是复生的手笔。”
“小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生怕那蠢妇兵行险着啊。”
史鼎思量道:“如此,云丫头只怕也不好在荣府久留了。”
李惟俭笑道:“二叔、三叔俱在,那蠢妇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苛待了云妹妹。三叔家中姊妹少,湘云又是个喜热闹的,依着小侄,不妨让湘云在荣府多留一阵子。”
史鼎不置可否,说道:“不急,待过两日让她婶子问过了再说旁的。”顿了顿,又问:“复生打算何时请旨?”
“便在元宵之后。”
史鼎颔首道:“也好,如今老太妃全靠汤药吊着,说不得这两个月就要不好,夜长梦多,复生元宵一过便去求了王爷吧。”
李惟俭应下,不再说婚事,转而提起了化工事宜。本待要以股子拉拢史鼎,不料史鼎听罢连连摆手:“这等事就算了,我家中虽不算富裕却也能过得去,若果然赚了百万家资,于家中而言只怕并非好事啊。”
史鼎此人虽是帝党,却并非新党,又是传统士大夫出身,因是极其避讳谈利。
李惟俭也不强求,左右与湘云的婚事早早定下了,来日总能寻了机会拉拢史鼎。
临近晚间,李惟俭告辞而出,进得马车里便叫了丁如松来,吩咐道:“去查查王、王仁这兄弟二人的把柄,也不用太过张扬,月内有信儿就好。”
丁如松领命,此人青皮喇咕出身,这二年随在李惟俭身边儿,于京师道儿上倒是有一番名号。
这日过后,打初三开始,李惟俭每日宴饮不绝。或是在自家摆酒,或是赶赴各处赴宴,便是以其如今的位份,每日家到得内宅里也是熏熏然。
宝琴、傅秋芳等自然心疼,每日换着花样做醒酒汤,宝琴又往大观园来了一遭,单请了邢岫烟来做各色醒酒汤。
饶是如此,到得十一日李惟俭还是大醉了一场,而后高挂免战牌,干脆谁的宴请也不去了。
到了正月十五,家中又摆了酒宴,李惟俭略略吃用,寻了个由头离席而去。此时还不曾上更,李惟俭一路过会芳园到了大观园东角门,赏了费婆子一枚银币,顿时在其千恩万谢声中进了大观园。
行不几步路过玉皇庙,李惟俭只略略驻足,便径直朝着那潇湘馆而去。
却说女官卫菅毓年前便告了假,直到过了十五方才会回返。又因着白事,连带着潇湘馆内都短了年节喜气。
今日正月十五,黛玉不过陪着老太太用了一餐,早早便回了潇湘馆里。许是心有灵犀,黛玉料定今日李惟俭必来,因是翻阅书册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紫鹃与雪雁瞧在眼里,两个丫鬟不时对视一眼,又相视而笑。待入了夜,早早伺候着黛玉洗了漱,独留了紫鹃在内中伺候,那紫鹃便故作困倦道:“姑娘宽宥,昨儿不曾睡好,如今上了困意,止都止不住,我就先去睡了。”
黛玉哪里不知紫鹃故意如此?当下面上臊红一片,闷声应下又随手翻书。
鲸油灯一点明黄,内中掺了香料,于是满室皆香。此时黛玉业已除服,服色比照以往鲜艳了许多。座钟敲击,黛玉瞥了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俭四哥今儿不来了?
方才寻思过,忽而便听得月洞窗敲响。
黛玉一惊,随即喜从心来,面上板着四下观量一眼,紧忙起身去开了窗子。
一身裘衣的李惟俭跳将进来,回身关了窗子,待转过头便嗔怪道:“又穿得这般少?”
黛玉笑着指了指一旁的熏笼:“内中热着呢,断不会着了凉。”
李惟俭轻手轻脚褪去大氅,凑到熏笼旁烤着身上寒气,低声笑道:“亏得园子里的婆子懈怠了几分,不然今儿我还不好来寻妹妹呢。”
黛玉说道:“老太太体恤下人,发下话来,除去饮酒博戏,其余一概不管。园子里只留了几个值夜的,旁的都各自去耍顽了。”
“我说呢,”李惟俭搓了搓手,探手擒了黛玉的小手,扯着其在熏笼旁落座,口中说道:“张宜人那边厢可来了帖子?”
黛玉摇了摇头,说道:“今儿可是元宵,哪有这日子送帖子的?干娘怕是明儿个、后儿个才会来送帖子。”
李惟俭道:“妹妹这回不妨多待一些时日。”
黛玉心下一动,问道:“俭四哥是说——”
李惟俭正色道:“问过了忠靖侯与老师,都说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只怕熬不了多少时日了。若妹妹再多留一年,我心下实在放心不下。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儿有千日防贼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个疏忽,果然被那蠢妇得了逞,我上哪儿哭去?”
黛玉心下虽感动不已,嘴上却别扭道:“没了我,不是还有云丫头吗?”
“那怎能一样?”
眼看李惟俭说的笃定,黛玉顿时懊悔不已,赶忙凑坐在李惟俭怀中道:“可我如今到底差着年岁——”
李惟俭便道:“所以我请了旨意下来,妹妹干脆就留在胡大人家中吧。”
“这——”
黛玉闻言蹙眉不已,大抵于心不忍,怕对不住疼爱其的贾母。
李惟俭便劝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知妹妹怕老太太不高兴,只是事涉身家性命,再如何仔细小心都不为过。回头儿我与胡大人好生说过,一应错漏自然有张宜人来登门赔罪,总不会让妹妹夹在中间儿难做。”
黛玉白了其一眼,说道:“这般岂非让干娘做了小人?”
李惟俭笑道:“错非我去央求,又搬出了泰山大人的书信,妹妹以为张宜人会来造访荣府?自古勋贵、清流就不对付啊。”
黛玉叹息一声,不禁揽住李惟俭的脖颈道:“欠下这般多人情,只怕来日都要俭四哥偿还呢。”
李惟俭笑道:“若得妹妹厮守终生,些许人情又算得了什么?”
黛玉心下怦然,难得主动献上香吻,二人柔情蜜意了好一番方才分开。李惟俭又道:“二月里妹妹就过了生儿,圣人赐婚,这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大抵能俭省一些,若赶得及,我便尽快迎妹妹过门儿;若赶不及,只怕就要再耽搁一年了。”
黛玉只目光滢滢道:“都依着俭四哥就是,我,我等得起的。”
当下李惟俭又与黛玉说过好一会子话儿,自知不好久留,于是紧忙告辞而去。黛玉送过了李惟俭,杵在书房里怔了好半晌,待回过神来方才回了暖阁里。
此时紫鹃还不曾睡下,黛玉干脆在其身旁落座了,心下莫名道:“紫鹃,我好似过些时日就要过门儿了。”
装睡的紫鹃骨碌一下爬将起来,愕然道:“哈?方才俭四爷与姑娘如何说的?”
黛玉顿时乜斜其一眼,道:“还说困倦不已睡下了,只怕每回你都是装睡吧。”
紫鹃哪里顾得上辩驳,只扯着黛玉央求道:“好姑娘,快与我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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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过天来,张宜人果然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请黛玉去家中小住。因着前头黛玉去过了两回,是以贾母、王夫人等也不以为意,湘云还打趣黛玉,只道这门干亲瞧着比正经的亲母女还要亲呢。
众人顽笑几句,贾母不过叮嘱几句,便定下十七日送黛玉往胡廷远家中小住。
到得十七日,一早黛玉拾掇齐整了,先往前头来与贾母等别过,这才乘坐马车出角门往胡廷远家而去。
马车方才出了角门,黛玉紧了紧身上裘皮,掀了帘子观量一眼荣府正门,目光中五味杂陈,心绪难以诉说。紫鹃便在一旁劝慰道:“姑娘快撂下帘子,免得受了风寒。再说,过些时日姑娘就回来了呢。”
黛玉又瞧了几眼方才放下帘子,心下暗忖,过些时日再回来,只怕一切就都不同了吧。
这日头晌黛玉去了胡廷远家,有婆子随车回返与贾母回话,只道一路顺遂、平安无事,贾母便不再理会,只道过几日黛玉自然回返。
不料方才过了晌午便有丫鬟来回话:“老太太,前头来了天使。”
贾母忙问:“来的还是夏公公?”
丫鬟道:“二爷身边儿的小厮说,这回来的是大明宫戴公公。”
贾母顿时蹙眉忧心不已,生怕宫中的元春又有什么不好。过得须臾,又有婆子进来道:“老太太,戴公公来宣圣旨,二爷打发我赶紧请了老太太去接旨。”
“这可怠慢不得!”
当下鸳鸯、琥珀伺候着贾母换过大妆,待王夫人、邢夫人、三春、宝钗、湘云、邢岫烟齐聚,一众女眷便呼啦啦出得贾母院儿,过穿堂与向南大厅,到得仪门前恭迎旨意。
此时戴权正与贾琏叙话,眼看众人齐聚,香案摆放齐整,这才与贾琏道:“贾将军,时辰不早,老奴宣过旨意还得回宫缴差,不如咱们趁早?”
“全凭公公吩咐。”
贾琏当即应下,赶忙站到人群前头。
戴权接了小黄门递过的圣旨,铺展开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林盐司之女林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咨尔林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温香恭良,有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有徽柔之质……”
戴权面前,一应贾家人等纷纷跪下听旨,待听得前头所言,虽不敢起身议论,却也垂头四下观量对视。
贾琏心不在焉,听闻是黛玉婚事旨意,只道是要赐婚给了宝玉……这又与他琏二爷何干?一旁的王熙凤却另有所想,暗忖着怎么这会子旨意就下了,算算林妹妹还不曾过生儿呢,莫非俭兄弟另有所求?
迎春一身道袍,心下不做他想,只艳羡着赐婚旨意。若圣人也赐婚俭兄弟与她,这中间的艰难险阻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探春暗自咬了下唇,心下略略狐疑,也想着此时赐婚实在太早。再一旁的惜春懵懵懂懂,只规规矩矩跪伏了,还不知这一封旨意的利害。
邢岫烟与邢夫人事不关己,薛姨妈不在,王夫人却听了个睚眦欲裂!
她因着与贾敏有过节,心下尤为瞧不上黛玉,虽早已知晓黛玉的婚事自有圣人降下旨意,可王夫人想着总要等到黛玉及笄才会降下。却万万不曾料到,旨意竟在此时降下了。
圣人恩旨,贾家哪里敢怠慢?此番只怕宝玉就要娶了黛玉了,却不知过后如何与薛姨妈、宝钗交代。是了,黛玉素来身子欠佳,若果然过了门儿,只消早晚立了规矩,那药膳再略略动了手脚,要不了一二年就会一命呜呼。到时候正好宝钗过门做继室,如此也便有了交代。
只是这如何劝说薛姨妈,只怕又要费一番心神了。
王夫人前头,贾母面上先是讶然,继而露出了笑意来。心下熨帖无比,虽不知为何圣人的旨意在此时就降下了,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那宝玉虽纨绔,可两个玉儿自小长在一处的,如今凑成一对儿也算修成正果。
如此,即便过几年撒手人寰,待见了女儿与女婿,老太太也好与之交代了。
王夫人身后,宝钗浑身颤抖,心下徒呼奈何。赐婚旨意,竟然是赐婚旨意!
偷眼打量前头的王夫人,却见其身形一动不动,又瞥见贾母侧面挂了的笑意,宝钗心下一凛,如何还不知自家是被王夫人给哄了?
赐婚之事只怕贾家人等一早就知晓,偏生瞒过了薛家,可怜自己个儿一门心思的小意奉承,到头来竟落得一场空!再观量前头的宝玉,却见其身形扭动,面上涨红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
宝姐姐这会子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抽身便走,偏生旨意还不曾宣读完,宝姐姐只能静静地听着。指甲抠在地缝里,须臾便满是泥污,宝姐姐试图让自己个儿清明下来,偏生心下空荡荡一片,只觉万念俱灰。
前头宝玉心中,又是另一番作想,他也道此番是降旨赐婚自己与林妹妹……只是宝玉心下尤为不甘!自打林妹妹自苏州归来,便与其疏远了。宝玉这会子还不曾想过婚姻大事,只是听着那旨意,不由得便想起栊翠庵中的妙玉来,过得须臾,待妙玉身形飘散,忽而又冒出宝钗的身形来。
于是宝玉怔怔出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后头,袭人也跪伏其间,面上自是蹙眉不已。她一心撮合宝钗与宝玉,怎料天有不测,圣人竟降下了赐婚旨意。那林姑娘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后只怕须得小心行事了。
转念又想,林姑娘身子骨弱,若过几年便去了……自己莫不如早早放了良籍,说不得也有机会做那宝二奶奶呢!
正待此时,就听那戴权宣读道:“……朕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俭,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哉!”
戴权宣读过后,撂下圣旨笑道:“哪位是林姑娘,还请起身接旨。”
贾家众人静悄悄一片,无不或惊或喜看向戴权。便是领头的贾琏也错愕不已,好半晌才拱手道:“戴公公……莫不是念错了?林妹妹……怎么指婚给了俭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