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托付的小厮名瑞禾,因无功而返面上挂不住,回来寻机见了秋桐便道:“那张华是个贪财的,没好处的事情,他又怎肯犯险?”
秋桐咬牙道:“不是给了五两银子吗?”
瑞禾嗤笑道:“姨娘也不想想,贾家是何等门第,他一白身为了五两银子怎敢开罪贾家?”
秋桐咒骂一阵,恰此时见那尤二姐领着善姐儿弱风扶柳也似自内中行出,又往白石桥游逛而去。秋桐银牙暗咬,交代那瑞禾稍待,回了怡红院厢房里寻了体己,转头儿便塞了二十两银子给瑞禾:“就这些,你与他说,若不干就算了。”
瑞禾就差扇自己个儿嘴巴了,只是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含糊应承道:“这几日当值,只怕要寻机会才能出去。”
那瑞禾打算着拖延几日,回头便与秋桐说那张华不答应。岂料到得九月里,张华竟真个儿往都察院递了状子。
贾家好歹也是开国勋贵,递状子的张华又是一介白身,都察院收了状子紧忙打发人往荣国府送了信儿。
贾琏一听顿时大惊失色,紧忙从公中支取了二百两银子往都察院打点。凤姐儿得了信儿,心下熨帖无比,却装作慌张模样径直寻了贾母计议。
甫一进了荣庆堂,凤姐儿讲过缘由,便哭道:“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告了!”
贾母听了气闷不已,紧忙叫尤氏来回话。
那尤氏急匆匆而来,入内便听贾母道:“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
尤二姐退婚事宜乃是贾琏、贾蔷处置的,偏这会子尤氏推脱不得,便回话道:“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
贾母与尤氏、凤姐儿计较一番,只道是那张华刁滑,原想让凤姐儿处置了,又顾念凤姐儿方才产育过,便打发人与贾琏传话,命其去料理。转头儿大丫鬟琥珀便来回话,只说贾琏业已往都察院料理去了。
当下凤姐儿与尤氏散去,尤氏心疑乃是凤姐儿弄鬼,偏这会子拿不到实证。此番看似不曾动尤二姐分毫,却让尤氏在贾母面前丢了脸面。加之前几日凤姐儿撒泼闹过一场,尤氏落得理亏,愈发不敢往怡红院去瞧尤二姐。
却说那秋桐得了信儿,顿时心下熨帖,转头儿寻了小厮瑞禾,乐滋滋吩咐道:“你与那张华说,既得了银子定要一口咬死了!”
瑞禾听得纳罕不已,只得唯唯诺诺应承下来。转头儿扫听一番,发现那张华竟真个儿去告了状。瑞禾心下暗乐不已,也不理会秋桐吩咐,只把那二十两银子收做私房,每日下了差便四下耍顽。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贾琏往都察院走一遭送了二百两银子,堂官便断定张华无赖,以穷讹诈,撕了状子,打了一通板子撵了出来。
那张华也不是個傻的,只道有人暗中要对付荣国府,这勋贵膏粱之间斗法,他这等小虾米卷入其中只怕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卷了余下银元,连夜便逃离京师。
贾琏眼见案子撤了,心下略略舒了口气,又怕那张华往后继续纠缠,便打发仆役去寻那张华威逼一番。不料转头儿小厮便来回话,说那张华业已遁走。
贾琏不曾多想,权当是那张华讹诈不成,生怕荣国府报复,这才连夜逃走。转头儿到得怡红院里与凤姐儿、尤二姐说了此事,凤姐儿便道:“那张华素来刁滑,亏得此番黄御史与咱们家有旧,此番这才撤了状子。若来日轮到旁的御史坐堂,那张华再去上状子可如何是好?”
尤二姐一听顿时胆战心惊,面上楚楚可怜,眼泪汪汪看向贾琏。
贾琏便道:“这等刁滑之辈,向来畏威不怀德,待我遣人打他一顿,他便知晓厉害了!”
当下打发了四、五个仆役,兴师动众往城外庄子去寻。转天仆役回返,却回话说非但是那张华,连那张华之父也走了,邻人都说父子二人一早便动身,只说往老家去了。
却说那秋桐原本心下战战,又巴望着尤二姐就此撵了出去,不料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贾琏只抛费了二百两银子便料理了此事。
可恨她先前足足使了二十五两银子呢。她如今不过是通房丫鬟,每月才几个银钱?这二十五两银子乃是其大半积蓄!因是心下愈发恼恨尤二姐,每日睁眼便盯着东厢房,恨不得时时刻刻寻了那尤二姐的错漏来。
过得几日,果然便让秋桐得了逞。那尤二姐身边的丫鬟,原本是贾琏自家中抽调,或是粗使丫鬟,或是原本在家中没差事的,并不曾学过规矩。
先是一个丫鬟在大观园中疯跑,不曾听见人声,迎头便将四姑娘惜春撞了个仰倒;继而另一个丫头贪嘴,偷吃了尤二姐的点心。两桩事都被秋桐抓了个正着,一并告到了凤姐儿跟前。
这些时日凤姐儿只做弥勒佛,家中事务任凭探春打理,自己个儿只一心带新出生的女儿。
秋桐告到其面前,可谓正合了凤姐儿的心意。当下凤姐儿便将尤二姐叫到跟前儿,也不曾如何训斥,只道:“这园中的丫鬟可不好这般没规矩,若姐姐舍不得,不若先拨到嬷嬷处教养了,待学过规矩再来姐姐处伺候。”
尤二姐不疑有他,心生惭愧道:“都依着姐姐就是,我小门小户出身,不知如何教导。”
凤姐儿又笑着问过尤二姐日常起居,这才打发平儿将其送出。
秋桐眼见凤姐儿这般,顿时怄气不已,四下里说凤姐儿自打生了孩儿,便成了弥勒佛也似的性儿。
听得此言,阖家之人都暗暗纳罕不已,暗忖这凤姐儿怎地和善贤惠起来了?
结果不出三日,那善姐儿便不服使唤了。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
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能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她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伱又敢怎样呢!”
一席话说得尤二姐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自此之后,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与她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她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她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
尤二姐见她这般的好心,想道:“既有她,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她们遮掩。
转眼到得九月下,那贾琏本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这会子得了夭桃,正与其如漆似胶,恨不得夜夜待在夭桃房中。偏那夭桃也是个会瞧风色的,在外头见了人只装作气弱的,见了秋桐也伏低做小的口称姐姐。
到得夜里,哄了贾琏高兴,便索要银钱。贾琏不解其意,夭桃只道家中下人生了富贵眼,不拘吃穿用度,处处都要银钱。贾琏也不疑有他,或几两,或十几两的,三不五时便赏给了夭桃。
夭桃得了银子愈发尽心,贾琏顿时将那尤二姐忘在了脑后。
眼见尤二姐日渐憔悴,凤姐儿只躲起来带孩子,暗中瞧乐子。平儿心善,到底瞧不下去,这日趁着凤姐儿往荣庆堂去,便自己个儿舍了银钱与厨房,提着食盒悄然进了东厢房里。
入得内中,平儿只见尤二姐面容憔悴,那善姐儿也不在房中伺候。平儿便纳罕道:“二姐儿,善姐儿何处去了?”
尤二姐回过神来只是摇头,道:“许是去园子里耍顽了吧。”
平儿笑道:“如此也好,快来吃饭吧,我点了几样吃食,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说罢将食盒放置桌案上,铺展开来,内中几样小炒,虽不金贵,却也是荤素俱全。
尤二姐也是饿急了,当下端起碗来足足扒了半碗饭方才舒缓下来。平儿又递过红枣水道:“旁人瞧着,我也不好总往这边厢送。来日我私底下叫你往园子里耍顽,寻机自小厨房点几样吃食与你可好?”
尤二姐心下本就委屈至极,她赚入大观园想的是锦衣玉食,且母亲、三姐儿与大姐都说的好好的,有大姐护着,说不得就将那二奶奶怄死了,往后自己便是正儿八经的二奶奶。
又哪里想到,进得大观园里,这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当下鼻头一酸,红了眼圈儿,眼泪唰的一下掉将下来。
凤姐儿算计尤二姐时并未瞒着平儿,可平儿却不好卖了凤姐儿去,因是只上前劝说道:“二姐儿快别哭了,都是势利眼的下人不好,你先消消气,快吃饭吧,身子骨要紧。瞧瞧,二姐儿近来愈发消瘦,气色也不好。如今你也是双身子的人,便是再委屈也不好委屈了腹中的孩儿。”
尤二姐心下憋闷不住,便将善姐儿怠慢,周遭丫鬟、婆子冷嘲热讽,有银钱便使唤得动,没银钱便使唤不动,还有秋桐每日堵门骂街之事一并说了出来。
临了方才道:“求平姑娘与奶奶说说,好歹让我有个缓儿。”
平儿心下透亮,这会子却不敢作保。只道:“我们奶奶如今只一门心思奶孩子,余事是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