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停步,扭头看向李惟俭:“四哥何出此言?”
李惟俭笑道:“妹妹也知你那舅舅是什么品行,若太平时节做个糊涂官儿也就罢了,偏此时朝廷变法革新……”
黛玉聪慧,立时便道:“是舅舅惹了新党不成?”
“大差不差。”
却是去岁江南秋闱,贾政为江南学政,自是要思量着出题。值此变法图新之际,便是儒学科举也要往变法上靠拢,偏贾政自作主张,出了个十分不靠谱的题目。
此题一出,非但参考的一众秀才怨声载道,便是江南仕林也群情汹涌,只少数守旧的士大夫为之叫好。
前文说过,如今新党掌控着吏部,江南又是天下税赋之地,出了这等考题自是惹得陈宏谋所不喜。于是到得今年贾政任满,只得了个中下的考评,也不曾说是升迁还是贬谪,只让其回京等候。
黛玉闻言便蹙眉道:“荣府情形不大对头,琏二哥……如今深居简出,能为头面者就剩下了舅舅,可舅舅如今又要候官,只怕外头的小人便要来刁难。”
李惟俭摇头道:“还不至于,莫忘了贤德妃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偶有刁难,那些小人也不敢太过分。”
说话间小夫妻过了东角门,一路朝着荣庆堂寻来。
此时贾政领着宝玉已然入内,父子二人规规矩矩给贾母磕了头,起身又见过众人。贾母思念小儿子,因是热泪盈眶之下,连带着瞧宝玉也顺眼了几分。
贾母吩咐父子二人落座,以帕拭泪道:“老爷与宝玉可算是回来了,你们不在,家中牵肠挂肚,十分惦念。”
方才病愈的贾琏便道:“二叔前头书信说的含糊,未知此番回京可是要高升?”
“这——”贾政迂腐、方正,身边儿又都是尽会溜须拍马的幕僚,也是回京时有交好的士绅相送方才点名此番际遇,因是一路上心事重重。这会子听闻贾琏提及,便只道:“吏部公文不曾明说,只说先行回返京师。”
贾琏顿时皱起眉头来。
一旁的王熙凤打圆场道:“要我说二爷这话问的多余,至不济老爷也是国丈,瞧在贤德妃的份儿上,总不至于遭了贬谪吧?”
此言一出,探春附和道:“凤姐姐说的是,父亲这一回怕是要高升了,就是不知升任何处。”
一旁的惜春也道:“二叔为官谨慎,此番又是卸任了清贵官儿,料想是要往礼部那等清贵衙门高升。”
贾政不好驳斥,只苦笑道:“但愿如此吧,今后如何还未可知。”
此时众人目光又瞧向宝玉,尤其是那王夫人,心尖尖便在眼前,错非顾念着礼法,这会子恨不得便要将宝玉揽在怀里了。
此时定睛看去,眼见宝玉身量略长了些,却与过往并无旁的变化,唯独胸前少了那通灵宝玉。这会子宝玉面上虽挂着喜色,却难掩愁绪,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探春瞧的仔细,扫量过宝玉,又往后头瞧去,便只瞧见袭人、麝月、秋纹三个大丫鬟,全然没了那媚人的踪影。
探春心下纳罕,这会子却不好问出口,便只能听着贾母过问贾政与宝玉江南起居。
那贾政就道:“儿子游宦江南,本有心对宝玉严加管束,奈何实在倒不出空闲,只得将宝玉送去崇正书院。”说话间看向宝玉,不禁冷哼一声:“不想二年读下来,这孽障竟半点长进也无!”
这崇正书院乃是前明嘉靖年间督学御史耿定向讲学处,其后大儒李贽与戏曲家汤显祖都在此处读过书,乃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书院。
宝玉被呵斥得躬身冷颤连连,只偷眼看向母亲王夫人。
这会子宝玉已然知道,因着那通灵宝玉一事,贾母心下早就对他厌嫌了。
王夫人被宝玉一看,顿时禁不住说道:“老爷,这方才舟车劳顿回了家,要训宝玉也不急在这一时。”
换做往日,说不得王熙凤便要打圆场了。只是今时不比往日,王熙凤心下也不待见宝玉,因是一言不发。倒是尤氏在一旁笑道:“我看二叔太过严厉,二叔做了几十年学问,这宝玉才正儿八经的学了几年?二叔瞧不上眼也是自然而然。”
探春顾念往日情谊,也附和道:“珍大嫂子说的是,说不得宝二哥早就长进了呢。”
幼子回返,愈发精力不济、杂病缠身的贾母心下熨帖,连带面色都好了几分。说过半晌话,喝过一盏茶,便吩咐道:“凤哥儿去预备晚宴,今儿家里总要乐呵乐呵。哦,莫忘了叫人往伯府走一趟,若是不知会,只怕过后俭哥儿与玉儿要埋怨呢。”
凤姐儿就笑道:“老祖宗,我看也不用打发人去请,怕是过会子俭兄弟与林妹妹自個儿就寻来了。”
话音刚落,大丫鬟鸳鸯便笑盈盈入内回话道:“老太太,伯爷与太太往这边厢来了。”
凤姐儿顿时得意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叫神机妙算。”
贾母顿时乐不可支数落道:“你这泼皮破落户哟!”
笑闹间,已有丫鬟引着李惟俭与黛玉入内。小夫妻先行见过贾母,这才与回返的贾政见礼。
贾政往江南一行,见识了遍地织场,数不清的锅驼机,那金陵如今便是晴天白日也雾蒙蒙一片,为那煤烟所笼罩,有好事者更是称其为雾城。李惟俭数年京营,江南办场子的开明士绅都是其拥趸,便是那守旧士绅也因着水泥改善水利,而对李惟俭赞誉有加。
过往贾政留在京师,只知李惟俭得了圣人与忠勇王青睐,心下并不如何瞧得上。这数年江南为官,每每听闻其与李惟俭粘着亲戚,便会听闻那士绅等纷纷交口称赞。
由是,贾政方才知晓李惟俭的能为。本道早已高看了一眼,不料还是小看了。
是以贾政这会子不敢怠慢,也不拿捏长辈姿态,起身拱手回礼笑道:“复生别来无恙?我在江南亦时常听闻复生之名,更有昆山百姓私下为复生立长生祠。复生之名,如今可谓寰宇尽知啊。”
李惟俭笑道:“世叔过誉了,些许薄名不足挂齿。”这一声世叔自然是依着李纨那边厢的叫法,这年头讲究出嫁从夫,两边都粘着亲戚,那就只能以李惟俭为准。
贾政却摇头道:“复生可不是薄名,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赞复生的好,可见复生在江南极得人心啊。”
李惟俭略略谦逊几句,心下禁不住有些自鸣得意。江南本就工商氛围浓重,又是人口稠密之地,他以水泥务解决了水患,又以蒸汽机带动了工业,如今江南弹丸之地税赋占据大顺的两成有余,这上下人等自然都念着他的好儿。
工业革命也是革命,既然是革命,自然就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这头巨兽一旦开启,就别想走回头路。
上头的贾母就道:“俭哥儿的能为,自不用多提。老爷,你此番说不得还要俭哥儿帮你参谋一二呢。”
李惟俭与黛玉一并落座,看向贾政故作糊涂道:“世叔可是遇到难处了?”
“这——”贾政沉吟着为难道:“此番回京,还不知落在哪个衙门,只怕还要往吏部跑官。”
李惟俭暗忖,贾政这等糊涂官儿还莫不如赋闲的好,免得招惹了是非,实在得不偿失。因是便说道:“依着小侄之意,世叔此时不用急切。如今朝中纷争严重,此时世叔入部堂只怕难免卷入是非。”
贾政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说道:“那贾化一事,先前此人本就要与我家联宗,不知怎么惹了严阁老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