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也似的下了船,好在没听到身后有谩骂嘲笑的声音。他心中郁闷,这种地方没有钱,还能干点什么?他又不愿意这么早回家,话都说出去了,今晚就要在秦淮河畔留宿。留宿肯定是留不成了,也要混到半夜再说。他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走,看有没有能消遣的事。秦淮河张灯结彩,原来是有个名妓被人赎身,今晚嫁过去。赵盏站在路旁,看着花轿缓缓走过,吹吹打打,倒是一片热闹景象。 对于这些风尘女子来说,被人赎身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他不禁暗暗祝福。就听得身边有个年轻男子叹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二十多岁的姑娘,嫁给七十多岁的老头,这算是什么好姻缘?”赵盏皱眉。“嫁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那人说:“你还不知道吧,诸家老太爷花了五万两银子买下这位秦淮名妓,只为今晚成婚。”“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娶这么年轻的姑娘干什么?他也不能干什么了。”那人说:“当然不是为了那种事。褚家老太爷病入膏肓,怕死。花重金找人算卦,说是要娶个年轻姑娘冲喜,能增加十年寿岁。那褚老太爷年轻时候就花心,喜欢流连在烟花柳巷。这个时候也不肯亏待自己,偏偏要娶秦淮名妓。就花了五万两银子将人买下了。”赵盏望着迎亲队伍远去,不觉有些心疼。以他现在的身份,要是头脑一热,阻拦住迎亲队伍,能将这场悲剧化解。但善后的事情,该怎么办?明天金陵城就会流传:继掉进粪坑之后,景王府小王爷又当街和七十岁老翁抢夺秦淮名妓。本来压下的舆论,更得甚嚣尘上。可既然碰上了,要是不管,实在不忍。犹豫间,迎亲队伍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吹打声也听不真切了。身旁那人看出他的失落神色:“两厢情愿的事,咱们就是感慨一番,不必心烦。兄台是新来的吧,在下施槐,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赵盏说:“我姓赵。”施槐点点头。在这秦淮河畔,很多人都不愿意表明身份,便不去追究。赵盏问:“你说他们是两厢情愿,怎么能是两厢情愿呢?年纪相差了那么多。”施槐说:“五万两银子赎身,就算是褚家老太爷明天就死了,也会给她留下一笔钱,够她穿金戴银的活下半辈子了。何况,她已经在金陵城落籍,不再低人一等。将来想要嫁人,亦不是难事。褚家老太爷买她冲喜,她有了钱,有了户籍,谁都不亏。”赵盏心说:“这竟然像是我与素素之间的一场交易。按理来说,这场交易她不亏,我没什么对不起她。可她终究是我的妻子,今天还是她的生日。本打算给她好好过生日,不想出了那样的事。不知道素素现在干什么,八成躲在屋里掉眼泪吧。”他凝望着灯火闪耀的秦淮河,忽然觉得意兴阑珊。“素素这么做,不能全怪她。我知道她都没有主见,架不住父母的劝说。何况在这个时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就能嫁人了,和我的时代不同。瑶瑶十六岁,算不上孩子了。”又想:“但我还是有阴影,甚至有负罪感。素素该提前跟我讲清楚,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算计我呢。不行,我还是不能原谅她,否则将来变本加厉怎么整。”他不去多想,问施槐:“这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施槐说:“赵兄虽然是新来的,一定知道秦淮河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好玩的,还需问吗?”赵盏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刚到这钱就让人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想问问有没有不花钱的地方。”施槐说:“这也正常。连我都看得出赵兄是新来的,那些盗贼常年混迹于此,肯定看的更明白。只是在秦淮河,没有钱,就只能四处看看了,没机会上船。”赵盏说:“我想也是这样。那你该去玩就去玩,别在意我。我四处逛逛就回去了。”施槐说:“赵兄别急,看你也是读书人,倒是有个不花钱的办法。”“果真有这样的路子?怎么才能免费?”施槐说:“秦淮名妓中,有些是卖艺不卖身。”“卖艺也是卖啊,既然是卖,就得花钱,一样上不了船。最主要的是,我来这不是为了听歌看舞的。花钱就买点实在的服务。”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俗话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不花钱的还是不要了。”施槐说:“赵兄有所不知,江南名妓中有位叫做乐婉,倾国倾城,美貌绝伦。而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她之前一直都在杭州城,说来赵兄运气不错,她最近才到了建康的秦淮河。”赵盏说:“这么看,没个几千两银子估计都见不着面,我上哪弄钱去?”“赵兄听我说完。乐婉卖艺不卖身,莫说几千两银子,曾经有人开出万两银子想听她弹奏一曲都不能如愿。”赵盏说:“真是钱多烧的。那怎么人家花钱了,她还不干?”“这就是乐婉立下的规矩。想见她的人,必须交上一首诗词,若是写得好,合了她的意,不需要一文钱即可与她单独会面。听曲,观舞,下棋,对诗任选。若是写的特别出众,她委身相嫁亦有可能。”赵盏说:“这倒是很不一样,我听说过卖艺不卖身,这写诗词第一次听见。不过这些名妓很多都喜欢风流才子,我这样的未必能入她们的眼。何况,我也没打算她能委身相嫁,还是不去尝试了。”施槐说:“不瞒赵兄,我曾经在杭州城见过乐婉一面,一直跟到了秦淮河。赵兄既然无处可去,不如随我一同前往,就当是给我一点鼓励。”赵盏说:“这倒是一件浪漫的事。时间还早,就跟你一块去。但愿你能如愿与乐婉相会。”
秦淮河中央位置,停着一艘大船,船上站着两名红衣女子。岸上人山人海,除了数十名参与写诗的青年,更多的都是如赵盏那样看热闹的人。据说乐婉美若天仙,这些人没机会与她单独相处,见上一面总能解些许的遗憾。赵盏对施槐说:“这么多人都想见她,她到底见几个?”施槐说:“只见一人。而只这一人,已经许久没人能胜出了,今天我一定要拼尽全力。”“那你得努力了,敢来写诗的肯定都有十足才情,这竞争压力可是真不小。”施槐说:“有才情的肯定会有,但也一定有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公子找人代笔来这附庸风雅。”赵盏说:“你这话说的,好像是说我一样,说的我直冒汗。”施槐忙道:“赵兄别想多了,我怎么会说你呢?”赵盏说:“开个玩笑。历来代笔做枪手的事都不少,一聊起来就知道是真是假了。腹有诗书气自华,隐瞒不了。”施槐说:“赵兄说的是。从前不免有些人作弊,但这次不一样了。”他压低声音。“我有内部消息。这次开始,所有参与的人上船,当场出题,当场写,就不会有作弊了。”赵盏说:“这办法是不错。只是你能拿到内部消息,谁知道有没有人能事先拿到了题目。”“这不会,姑娘亲自出题,事先没人知晓。”赵盏说:“我看这得难倒了一批人。”就听得一名红衣女子朗声说:“请各位公子准备名帖登船。”许多人争先恐后的取出名帖登船。赵盏拉住施槐:“这还得准备名帖,我哪有名帖,你去吧,我在岸上看着。”施槐说:“这有何难?”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将毛笔在舌头上舔舔。“赵兄叫做什么?”赵盏说:“必须真名吗?”“当然了,要是欺骗了姑娘岂不是罪过。”赵盏只得照实答了。施槐匆匆替他写好,撕下来交给他。五六十人坐在船上,桌上准备了纸笔。赵盏和施槐后上船,只得坐在了后面。船很大,数十人坐满,前后相隔也有一米左右。赵盏说:“我有了考试时候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紧张,没自信,怕回家挨揍。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跟你上来。”施槐说:“既来之,则安之。赵兄不必紧张,选得上最好,选不上也没什么。”赵盏说:“这话没错,无欲则刚。我本就不想见这个什么乐婉,重在参与。可仔细一想,我怕是要交白卷。交白卷真是有点丢人。”施槐说:“不会。要是赵兄实在想不出,我可以帮你。”赵盏环视四周,就两名红衣丫鬟,真要是打小抄根本就看不住,何况晚上光线这么暗,岂不是想怎么抄就怎么抄。这施槐看样子有两把刷子,到时候就依靠他,对付过去就完事了。等了半晌,有名丫鬟从船舱出来,将一张红纸展开。上面写着:“情,浣溪沙,摸鱼儿。”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赵盏捅咕下施槐。“一会儿你得帮我了。”施槐也在皱眉。“赵兄,一会儿我尽力。这题目对我来说也有点难,说不定要自顾不暇了。”赵盏说:“既然这样,你就别想着我了,我无所谓。你想见乐婉,就顾你自己,尽量写好的。”那红衣丫鬟说:“这是今天的题目。以情写一首词,浣溪沙和摸鱼儿的词牌任选其一。时间为半个时辰。”很多人开始抱怨,尤其那些预先找枪手写好了的富家子弟。红衣丫鬟大声说:“姑娘要见的是有真才实学的公子,那些想滥竽充数的还请自重。”许多人多少有些心虚,不再争辩了,只得拼命的去想。大多数人都抓耳挠腮,满头大汗。赵盏反而显得很清闲,反正重在参与。万一,只是万一,见到了乐婉,听歌看舞都没兴趣,下棋,估计是围棋,五子棋还会一点儿。对诗,那就更完了,不得笑话死我。假如能办点正事肯定最好,但看这场面,还是别多想了。再说了,我的素素本就是个大美人,何必出去找什么名妓?有个红衣丫鬟见赵盏不动笔,四处观望,走过来对他说:“这位公子,请认真写词。”赵盏说:“一首词能有几个字,不着急。”那丫鬟说:“公子若是来滥竽充数,太不将姑娘放在眼里了。”看那眼色,完全将赵盏当成浪荡子。赵盏冒出一股火,很想说句难听的回怼她。但想人家本就是个风尘女子,何必还恶语相向。那丫鬟见赵盏不说话,转身走开,和一边的丫鬟低声说了什么,两人捂着嘴笑,斜眼看来,多半就是在嘲讽赵盏。气的赵盏咬牙切齿,强压着火气。索性坐端正了,不去瞧了。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写词,不写就是白卷,写了就得闹笑话。纠结少许,才忽然想到:“这有什么难的?我是未来的人,背了很多的诗词,随便挑一个,就是千古名句,他们都没听过。”他长出了一口气。蘸了墨汁,又想:“南宋之后,李清照,辛弃疾,陆游都是南宋的。要说这词,宋朝的最多,最好,后面反而不行了。还得找什么摸鱼儿,浣溪沙...摸鱼儿,写情的,天呐,我就背过这么一首摸鱼儿,全都对上了。”他瞟了一眼那丫鬟,那丫鬟也瞥了他一眼。赵盏奋笔疾书元好问那首雁丘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对那丫鬟大声说:“交卷!”那丫鬟走过来。“写完了?”“写完了,拿给你家主人看。”那丫鬟奇怪的看着赵盏,拿起那首词,读了几句,面色微动,快步进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