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璟的车仗走到城门口停住。他回头望望,宋国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兵士披坚执锐,站在石板路两侧。隐隐听得到城内城外军营训练的喊杀声。扬州城,本就是宋国在江北的军事重镇。战事一起,兵锋直指徐州城。其余两路人马一定会从襄阳,汉中进攻。到了那个时候,宋金边境的十万人,尤其那五万精兵,莫说不能脱身,怕是难免损失七八。桓州城不能解围,城中将士更难幸免。没了十五万的精锐,大金至少要二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可如今局势,两年时间都不会有了。这些年,大金国力强盛,本以为十五万精锐,足以纵横南北,所向披靡。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了一个强悍的蒙古?以至于大金兵力分散,南北交困。唉,事到如今,竟然被弱宋逼迫割让土地,真真是奇耻大辱。完颜璟年少气盛,头脑一热。不谈了!轻夹马腹,出了城门,纥石烈紧紧跟随。乌古论元忠年逾古稀,不辞辛苦,远行陪同,就是怕完颜璟冲动误了大事。他让马车追了上去,对完颜璟说:“国事为重,不可不谈。”完颜璟说:“难道让我割让土地给宋国?让我在合约上签字?我死后怎么面对祖先?”乌古论元忠说:“权宜之计。该低头时不得不低头。”完颜璟说:“我可以低头,大金不能对弱宋低头。您别再说了,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妥协。”说罢,拨马先行。乌古论元忠无奈的叹了口气,眼睁睁看着扬州城门缓缓关闭。
过了两天,不见完颜璟回来。赵盏开始有些坐不住了。难不成金国想出了别的应对办法?不应该啊,都什么时候了,金国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有办法,当初断不会放下身段与我们谈。完颜璟有如此定力吗?倒是让我没信心了。这不成,我手里有牌,出两张吓唬吓唬他们,还怕不来谈吗?对门外大声说:“请岳霖将军。”徐州城内,完颜璟愁容满面。中都城连来了几次旨意催促谈判。蒙古这些天连续攻城,桓州城守军损失惨重,撑不了太久。甚至旨意中反复强调,完颜璟全权决定谈判内容。显然局势已经到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程度。完颜璟叫来乌古论元忠和纥石烈,商讨重新谈判事宜。当晚,前线传来消息,扬州城外,兵士调动频繁,运粮船源源不断的从对岸驶来。谁都看得出,宋国要有大动作了。完颜璟慌忙差亲信去扬州城送信,表示愿意马上启程谈判。匆匆收拾了行装,连夜赶往扬州城。要是稍晚了一步,战事起,就没有机会谈了。战事起,大金所有的精兵都将损失殆尽,没有回天之力。不就是江苏和安徽的土地吗?给了!等缓过这口气,再夺回来,甚至加倍夺回来。今日大金承受的耻辱,一定要让大宋百倍的偿还。
完颜璟的车仗被拦在了扬州城外,引到江边的军营中安顿下来。大营中打铁的声音持续回响,一车车的兵器钱粮在大营中穿梭。赵盏暗道:“宋国虽然在军事上不是大金的对手,可财力仍远远强于大金。宋国有钱,有粮,有铁,真打起来,大金未必有多大胜算。”他害怕军令下达,多次请求谈判。到了晚上,军营燃起了篝火。中军大帐,赵盏依旧不在,这次留正也不在,只有岳霖一个人。完颜璟心情沉重,对岳霖点点头,岳霖起身回礼,请他坐下。纥石烈问:“岳将军,就你自己吗?”岳霖说:“小王爷和留大人接待贵客,请各位稍待片刻。”纥石烈坐下。“贵客?我们还不算贵客吗?”岳霖笑笑不答。乌古论元忠说:“既然小王爷忙,我们等着。”小半个时辰后,赵盏和留正走进大营。不等完颜璟说话,他先道:“我现在很忙,有什么事快点说吧。”纥石烈压着火气不发作,完颜璟说:“小王爷如此说,咱们就开门见山,尽快将合约敲定了。”赵盏说:“不是不谈了吗?”完颜璟说:“戏谑直言,小王爷不必当真。”赵盏说:“国家大事,你给当成了玩笑,还不让我当真?”完颜璟语塞。乌古论元忠说:“小王爷,我们这次诚心诚意来谈。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赵盏坐下,喝了一口茶。“先说来听听,我再决定谈不谈。”完颜璟说:“之前小王爷提出的,要求金国割让江苏,安徽全境,我们可以答应。”赵盏说:“不是割让,是归还。金国归还占据宋国的江苏,安徽全境。”完颜璟说:“小王爷非要这么说,我没有意见。”赵盏说:“算你有诚意,我可以考虑。”完颜璟说:“大金有条件,大宋一定要答应。”赵盏道:“说来听听。”完颜璟说:“宋国要将王室女儿嫁到大金。”赵盏面色一凛。“像我一样,送去做人质吧。”完颜璟道:“不一样。小王爷之前做人质,大金多有失礼,深感懊悔。现在大金想迎娶宋国的王女,嫁到金国王室,绝不会受半点委屈。”赵盏说:“说得好听,和亲依然是送人质。我明白,你们害怕大宋违反合约,所以必须有个筹码。完颜璟,你全看在眼里,我在金国做人质,大宋可曾有所忌惮?”完颜璟说:“小王爷比我清楚。你是景王的儿子,景王手握重兵,谁敢乱动?西边边境冲突,显然是有人想借刀杀人,置小王爷死地。我相信,小王爷能保证这样的情况不会再出现了。”赵盏问:“这么有信心?我怎能保证?”完颜璟看看留正和岳霖。“小王爷带这二位来,不就是想告诉我,宋国的军权全在小王爷手里吗?”赵盏说:“你想的太多了。我有多大能耐,掌控大宋的军权?”完颜璟说:“可景王爷有这样的能耐。”赵盏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们自己的事,不劳烦别人操心。”完颜璟说:“所以,这是你们必须要答应的条件。没有这个条件,前面谈好的全都不能作数。”
赵盏心说:“完颜璟来谈判,就是怕我们出兵揍他。要是没有筹码,他们便不能相信。之前谈好的东西,就不好谈了。大概这是他们的底线。金国再怎么着急,八成都不会让步了。虽然联姻不受待见,历史上却多的是。王室里随便挑个女子嫁过去,换来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这很划算。嫁就嫁吧,嫁给谁不是嫁呢?何况这是为国牺牲,无上光荣。早知道如此简单,多余做了许多准备。”他打定了主意,说道:“这件事可以商量。等我回去,禀明圣上,由圣上选择嫁过去的公主。”完颜璟说:“不是谁都可以,大金早已认定了。”赵盏皱眉:“认定了?认定谁了?”完颜璟说:“大金要求宋国云梦郡主赵晗即日启程,嫁到金国。”一股热血直冲赵盏头顶,他将手里的笔杆折断。完颜璟说:“只有云梦郡主,小王爷的亲妹妹才行。有景王的关系在,大金才能信任宋国。”赵盏握着茶杯,看准了对面完颜璟的脑门,就要将茶杯砸过去。留正发觉他不对劲,忙道:“到了晚膳时间了,各位先去用膳。晚膳过后咱们再继续谈。”一旁的军士请三人离开。完颜璟等人刚出门,就听得大帐内噼啪的摔杯子声音。他知道将赵盏气的够呛,心中实在痛快。宋国要不要那片土地了?要不要钦宗徽宗的尸骨了?取消不取消叔侄称呼和每年的进贡了?到了嘴边的肉,不吃吗?我要你妹妹嫁到金国来,只要你们父子手中有权,就能保大金南方无虞。待干掉北方的威胁,一起算个总账。
这一着,本以为是步好棋,实则弄巧成拙,犯了大忌。你说你要什么云梦郡主?但凡换一个王室女子,这事都成了。当然,换做别的王女,没有用啊。这不是完颜璟的错,金国要一个把柄,这是谈判的基础。本来是要求嫁过去一位皇帝的女儿。到了此刻看,宋国变了天,皇帝的女儿已经没有用了。只有景王的女儿才能成为把柄。完颜璟坚信,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择。相比这诸多诱人的条件,一个女子算什么呢?当然在赵盏看来,别人家的女子不算什么,嫁过去就嫁过去了,还想了些自我安慰大义凛然的理由。真轮到自己身边的女子,全不是一回事儿了。他肯定不会答应,完颜璟更触怒了他。这就不是完颜璟能够预料的了。
完颜璟几人在军营中央的空地坐下,兵士陆续送来酒肉。不远处,有另一拨人,都是蒙古人的打扮。觥筹交错,大口喝酒。因为是蒙古人,完颜璟多看了几眼。越想越不对,这里是宋国的前线军营,军事重地,怎么会有蒙古人呢?乌古论元忠与他想法一般,低声说:“难道这些蒙古人就是宋国的贵客?”完颜璟说:“八成是了。”刚说了几句话,赵盏与留正从一旁走过,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到了蒙古人的席间坐下。蒙古人与赵盏说着什么,赵盏只是点头,还差人取来笔墨,在旁记录。完颜璟心说:“坏了。定是蒙古使臣,来和宋国谈判。他们两国能谈什么?肯定是要联手对付大金。一旦签署了合约,大金难逃覆灭的命运。”他慌忙站起,走出几步,被兵士阻拦。只得悻悻的坐了回来。对乌古论元忠说:“我猜测那些人是蒙古来的使臣。”乌古论元忠说:“同意。换做旁人,怎会有小王爷亲自招待?”完颜璟说:“我们必须要先于蒙古和宋国签署合约。”乌古论元忠说:“假如宋国不答应我们的条件,该当如何?”完颜璟说:“到了此间地步,没有其他选择。先谈谈看。”
这顿饭,吃的无滋无味。顺着望去,蒙古人和赵盏都不在了。纥石烈催促兵士前去禀报,要求继续谈判。等了一炷香时间,军营中忽然响起了号角。数十名传令兵执令纵马远去。兵士在营外集合,霎时间燃起了许许多多的火把。完颜璟大惊失色,纥石烈说:“大军连夜出动,徐州城危急,我们得赶快回去准备守城。”完颜璟望着营地外的火把闪耀,数万人的军力,徐州守得住吗?就算守得住,整个大金守得住吗?他推开兵士,冲着中军大帐喊:“小王爷,说好了晚膳后继续谈,你怎么不守诺言?”岳霖掀开帷幔,从大营走出。他穿戴好了甲胄,手执军令。完颜璟忙喊:“等等,岳将军,你先等等。”岳霖走下台阶,对完颜璟说:“小王爷决定不再谈了。我差人送你们回去。进了徐州城,出什么事,我全管不了。”完颜璟说:“将军先别出兵,让我见小王爷一面。”岳霖说:“小王爷和贵客商谈,怕是没有时间见你了。”完颜璟问:“那些贵客,是不是蒙古使臣?”岳霖闭口不答。完颜璟说:“出兵不在一时半刻,劳烦将军禀告小王爷,条件可以谈。”岳霖说:“未必来得及了。”完颜璟说:“请将军快些禀告小王爷,或许还有余地。”岳霖说:“纵然有余地,小王爷未必愿意谈。小王爷最疼云梦郡主,金国实在不该要求云梦郡主远嫁。我说句实在话,金国给的东西,我们拿来并不难。”完颜璟低眉思忖。这是底线,是筹码。要不是云梦郡主,谁敢保证宋国不会撕毁合约?这个条件,不能变。可要是不变,必定谈不成。宋国和大金谈不成,宋国就会和蒙古谈成。那两国联合起来,大金一定会完。眼前留给他的,是一场赌局。他坐在赌桌前,不赌,一定会输。而赌了,也许不输。哪怕胜算再小,终归是一线希望。他必须要赌。完颜璟之前所有的傲气和计略荡然无存,沙哑的说:“请将军跟小王爷讲,云梦郡主的事,大金愿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