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盏早有了心理准备,可亲见了许多尸体,闻到尸体的腐臭,忍不住恶心呕吐。马车只得停在路边,赵盏扶着马车,盯着路面,身体微微颤抖。从前都是从电视电影看到饿死人的画面,从书本上听说过饿殍遍地。真的碰见了,不是谁都能受得了。他吐了许多酸水,胸口烦闷稍稍缓解。赵荀递来一壶水,赵盏接过漱口。将余下的水都淋在了头顶。范成大说:“这些灾民都是要往临安城走。天子脚下就能活命。可三两天的路程,多少人都走不到了。”陆游说:“大灾之年,一旦粮食吃光了,百姓就要等着朝廷的救济。设立常平仓也是为了灾年发放粮食。如果常平仓的粮食不够,就要找朝廷要粮。还不够,百姓就会饿死。能逃荒的都逃了,逃出去找到口吃的能活命。走不动的人,就死在了路边。逃不了的老弱,就饿死在家中。”范成大说:“我曾亲眼见过,方圆百里的树皮全不剩下。灾民将树皮剥下碾碎了吃,很多人会因此病死。再严重的吃土,最后也会胀死。”陆游说:“卖儿卖女,易子而食,绝不是说说而已。”赵荀说:“二位别再说了。你一句,我一句要干什么?”赵盏望着路边的尸体,骨瘦如柴,行尸走肉般慢慢前行的灾民。他无比压抑,终于受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在官道上回荡,灾民仍是慢慢走着。他们本就是世上最苦最难的人,哪有心思去在意别人的悲喜经历?
半晌,赵盏胡乱擦去眼泪。沙哑的说:“见笑了。”范成大与陆游都惊得有些慌乱。平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太子,竟会大声哭号。转念一想,心系百姓,为百姓恸哭,必是英明君主。范成大说:“少爷忧国忧民,真情流露。我等怎会见笑?是我们不该乱说。”陆游说:“少爷体察民间疾苦,国家幸事。我当追随少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赵盏长长的叹了口气。“饿死这许多人,是我的错。”陆游与范成大说:“这不是少爷的错。”赵盏说:“一县出了差错,是知县的错。一州出了差错,是知州的错。一路出了差错,是转运使的错。一国出了任何差错,都是掌权者的错。我主政大宋,这个错误必须由我承担。”他对赵荀说:“马车余下的粮食全卸下来,就在这架锅煮粥,给路过的灾民分食。告诉灾民一直往前走,到了临安城就能活。”赵荀说:“我派两名护卫留下。”赵盏说:“从临安常平仓出发的粮车应该很快就到,分出些粮食设粥场。不能再让百姓饿死在路上。”他看了眼路边腐烂的尸首。“再派人回京。直接找赵汝愚大人,让赵大人协调。征调太医,民间医生以及周围郡县民夫立刻赶到江西。焚烧埋葬尸体,用生石灰泼洒,一定不能出现大灾之后的大疫。”赵荀说:“我这就安排。”赵盏望着前面的路,淡淡的说:“咱们继续往前走。”
当晚,到了婺源县歇宿一夜。婺源县不例外,县中许多灾民逗留。经过询问,县内没有粥场。而这个不大的县城,竟有四家米店在高价卖米。店铺内米面充足,店铺外,饥民坐在地上,奄奄一息。店铺周围有衙役巡逻,防止灾民抢米。这些灾民身无分文,哪有钱买米?只得卖儿卖女,换些铜钱,买些米面,多活两天。现在米店外许多灾民已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以卖了。这世道本就残酷,人间天堂,人间地狱。在金钱利益面前,人命算什么呢?人性有什么用呢?资本无情,每一个铜钱都浸着血。赵盏盯着米店,每一粒米都要花钱买。可设身处地的想,每一粒米不也是商人花钱购入的,凭什么白送了人?可怜人多了,富甲天下的商人倾家荡产也救不起。赵盏带着银子,他却不愿便宜了那些奸猾商人。他跟范成大低声说:“你去县衙让知县立刻开仓放粮。”范成大带着一名护卫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米店外倒下两名灾民,命在顷刻。范成大不回来,赵盏等不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在面前,更何况他有能力不让百姓饿死。钱花了就花了,人命没了就真的没了。赵荀进到米店,以平时一倍的价格买了米面。从店铺借出两口大锅,就在米店前熬粥。灾民聚集过来,看到的都是生的希望。
人饿极了,什么都顾不得了。有的蹲在地上,有的靠着砖墙,大口的喝粥。赵盏问站在墙角的一名中年样貌的灾民。“大叔,你们是哪里来的?江西的灾情都出在哪?”那人说:“我从庐陵过来的。整个江西南边都出了灾,饿死了很多人。本想着往南走直接到岭南,又想着往北去南昌府吧。大官都在南昌府。到了南昌府没人管,到了这婺源县,想着北边没遭灾,能乞要些食物。谁知道很多灾民与我想的一样,灾民多了,吃的就不好乞讨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家乡,为了活命,没有别的法子了。今天大善人给了我一碗粥,临死吃顿饱饭,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赵盏说:“我既然来了,你们都得活着。大叔,你怎么不去京城呢?”那人说:“我到了婺源县就是想去京城,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又怕朝廷压根不在乎百姓死活,去了也白去。”赵盏说:“朝廷怎么会不管百姓死活呢?”那人说:“要是朝廷会管,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无人救灾?我看皇帝就是个昏君,整天呆在皇宫里,什么都不知道。”赵盏说:“或许朝廷从最开始就在努力救灾。钱粮运到了江西,被下面的官员贪了也说不定。”那人说:“官儿不都是皇帝派来的。派来了贪官,皇帝也是昏君。”赵盏想的不错。头戴皇冠,必承其重。百姓受了苦,骂的就是皇帝。不管你是真错了,还是被冤枉了。反正都是你的错。他苦涩的笑,掩盖无比的尴尬。
灾民吃过了一碗粥,有了生气。第二锅粥熟了,灾民开始排队领粥。范成大这才回来。他身上沾了泥垢,看样子是摔了一跤。赵荀将分粥的活交给旁人,走过来斥道:“让你跟随守卫,你干什么吃的?”那护卫低头不敢出声。范成大说:“和他没有关系,你别训斥他。”陆游问:“至能,出什么事了?”范成大说:“我到了县衙外,将象牙牌给差役看过,说是要见知县。差役说知县很忙,现不在县衙。我问什么时候能回来。差役说不知道。还瞟了我一眼,说知县大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让我快滚。就算是寻常百姓,我都六十来岁了,也不能这么跟我说话吧。”赵盏说:“您别生气了,这一趟辛苦了。想来这里的差役不认得那块牌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范成大说:“差役不认得,知县还不认得吗?”赵荀压压手,示意小点声说话。范成大放低声音。“我寻思高低要见知县一面,否则这么多灾民怎么办。又不知道知县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与官差理论,那官差态度蛮横。我想跟他说不清楚,就在下面等着。等了会儿,衙门口停下顶轿子,轿子是七品规制。里面的人穿着绿色官服,牵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从轿子里出来。定是本县知县了。我上前叫住他,将象牙牌给他看。谁知那知县只扫了扫,说他只认得漕司和仓司的金牌子。不认得什么象牙牌子。我再去说,差役就将我推了个跟头。刘护卫要上前动手,让我拦下了。”赵盏问:“没摔坏吧。”范成大说:“没有。我身体还算硬朗。”赵荀对刘护卫说:“以后机灵点。护卫的职责是防患未然,出了事根本无法弥补。明白了吗?”刘护卫应了。赵荀说:“你去那边帮着熬粥。”刘护卫对范成大躬身行礼,范成大笑着说:“没事,刘护卫。别往心里去。”刘护卫这才悻悻的走开。赵荀说:“这次挑选的六个人武功很好,却呆头呆脑。等我回去好好调教。”
赵盏说:“只认得漕司和仓司的金牌子,好大的口气。”他的确动了怒。这次首恶多半就是漕司和仓司,目下一个小小的知县敢这么说话。江西不算是天高皇帝远,怎么出了土皇帝?范成大说:“知县是朝廷分派到各县。出发前都经过礼部和吏部训导,不可能不认得这牌子。”陆游说:“可能知县听过,没亲眼见过,的确不认得。可能他虽然认得,却不认为是真的。他根本不相信拿象牙牌子的人会出现在江西。”范成大略微想想。“八成如此。”他接着说:“我与刘护卫沿着知县回来的方向走,走出五里地是个妓|馆。敲门问了,那知县叫做庞海。他身边那个妖艳女子是头牌姑娘。庞海昨晚在此留宿,上午又带着姑娘离开了。”陆游说:“朝廷命官,成何体统。”赵盏冷笑。“人家从没将我们放在眼里。”他转身走开,赵荀急忙跟随在侧。
米店掌柜请赵盏入内饮茶。赵荀侍立在侧。赵盏要端起茶杯,赵荀说:“少爷且慢。”他将茶杯端起大口喝了。对掌柜的说:“少爷胃不好,应少饮茶。请见谅。”掌柜说:“不妨。客官至善之人,在本店购买许多粮米,救了数百灾民。在下多谢你了。”赵盏笑说:“你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了。”掌柜听得出赵盏的讥讽。无奈说道:“不是我不想,实在是做不了主。这个米店不是我的,我只是在这替人买卖。籴米粜米,核查出入账目都有专人来办。”赵盏问:“这四家米店都是这样?”掌柜点头。“都是如此。粮米有数,卖出多少,得了多少银两,全有记载,不能作假。出了差错,我承担不起。”赵盏与赵荀对望一眼。赵荀问:“背后真正的金主是谁?”掌柜说:“不敢欺瞒客官。这四家米店都是知县庞海的产业。整个婺源县,只有这四家米店。”赵盏脸色愈加难看。赵荀问:“知县不许其他米店在这做生意吗?”掌柜说:“从前可以。大灾后就不行了。这家米店本是私人生意,知县想尽了办法,将这米店夺了过来。否则怎会有官差在米店周围巡护?官家可没有如此好心。”赵荀说:“这么个坏东西,米价才提高了一倍,提高十倍才对。”掌柜忙道:“客官小声些,被官差听到了,可不是闹着玩。”赵盏说:“急需买米活命的都是灾民。虽然提高一倍他们仍买不起,但卖儿卖女,能卖出一两顿饭。要是提高了十倍,卖儿卖女也买不了几粒米,灾民就不会卖了。这米店还赚什么钱?很多时候蚕食比鲸吞更实用。唉,竟都被用在了这上面。”掌柜说:“客官所言不错。而且官家和员外会低价购买家|妓下人,老鸨子也经常来低价购买姑娘。”赵盏起身。“走吧,这婺源县咱们管不了。去南昌府。”
米店外。赵盏叮嘱了赵荀几句。赵荀吩咐手下停止熬粥,将余下的粮米分给灾民。他大声的说:“我们从京城过来,一路上都设有粥场。朝廷的赈灾粮很快就到。各位要是想去京城就放心的去,要是不想去,留在江西也不会饿死。”众人安静了片刻,有人说:“我们相信大善人的话,去京城。”“对,去京城。趁着有点力气,咱们一起走。”“一直都说朝廷的救济粮要到了,我们从没见过一粒朝廷的米。我们信大善人的话,不信朝廷的鬼话。我去京城。”赵荀说:“各位自行决定吧。一路平安。”赵盏与陆游,范成大都相对无言。灾民陆陆续续的离开米店,噪杂的议论声,稀疏的道谢声渐渐远去。他们都能活。可丧失的民心,需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才能挽回?赵盏有些慌。这次他该走出来,必须要走出来,以后也必须走出来。
赵荀将一个女孩推倒了,女孩手里的破碗在地上碎成几瓣。赵盏收回思绪。问:“怎么回事?”赵荀说:“少爷,这孩子往你身边凑,离得太近,我只能拦住了。”他也发觉自己过于紧张了。将女孩扶起。“对不住了孩子,没事吧。”那女孩穿着脏兮兮的麻布衣,光着脚。手上脚上,脸上都是污泥。挎着一小包刚刚分到的粮米。她轻轻摇摇头,对赵盏跪了下去。“老爷,您发发慈悲,将我买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