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府城门口。距他们离开临安城已过去了七天。赵盏愈加憔悴,双眼布满了血丝。每个人都很累,身体和心理都很累。只赵盏格外严重。换做平时,他在这华夏大地绝对不会亲眼看见,亲身经历如此多的惨事。而今身在其中,还要对发生的一切负责。压力和愧疚已让他夜不能寐,噩梦连连。以肉眼可见的瘦了下去。除了穿的好些,手中握着生杀大权之外,与当初从金国逃回大宋时如出一辙。当然,这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若满眼是虚浮的繁华盛世, 如何才能发现问题,弥补差错。可第一次走出来就遇上江西大灾,没有任何过渡,的确短时间内让人难以接受。但接受之后,从此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不会让他手足无措了。这很残酷,却是成长的一个捷径。
赵盏负手站立,望着南昌府的城门。兵士披坚执锐,严密把守城门,将灾民全拦在了城外。分辨的方式很简单,灾民个个消瘦,衣衫褴褛。除了这些人,都可进城。一些灾民坐在路边,一些灾民靠着城墙,几乎都没了生气。还有一些慢慢走着,离开了南昌府。从眼前看,南昌府做的比婺源县还要狠绝。这是南昌府,江西的封疆大吏都在这个城里。好嘛,眼不见心不烦。更主要的是,把守城门的不是官差,而是兵士。江西安抚使兼任南昌府知府,只有他有权调动兵士。想来江西主管军政的三位主官都连在一起成了硕鼠。赵荀说:“少爷,这是我的错。”赵盏回头看看他。“错不错的,以后再说。不知道你的象牙牌子在安抚司管不管用。”赵荀说:“我的必定管用。”赵盏说:“进城吧。”
城内很平静,市民生活一如往常。别说灾民,连个乞丐都看不到。真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城内城外,两个世界。安抚司门口。赵荀说:“少爷,我先进去了。”赵盏说:“去吧。我们到南昌府衙等你。”赵荀领命,与范成大陆游点头示意。从怀里取出个象牙牌子,大踏步往安抚司里走。守门军士要阻拦,见了牌子,急忙让开两步,跪在地上。马车缓缓的走着,吕程问刘钊:“刘大哥,怎么他们要给大叔下跪?大叔是谁啊?”刘钊说:“又忘了我跟你说过,别什么都问。”吕程说:“这都不能问吗?”刘钊说:“不能问。”赵盏在马车里说:“吕程,你别怪那位大叔。他要保护我,对你下手有些重了。”吕程说:“少爷,我没有怪那位大叔。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否则我说不定早就死了。”赵盏问:“现在身体怎么样了?胃肠都好多了吧。”吕程说:“嗯,都好多了。一天三顿饭,每顿饭一碗小米粥,一颗鸡蛋。就算是得了要命的病,也能吃好了。”她的话里带着满满的幸福。这大概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了。赵盏撩开帷幔,递来一块点心。吕程看着刘钊,不敢接。刘钊说:“少爷给你,你就拿着。”吕程双手接过。“谢谢少爷。”赵盏笑笑,将帷幔放下。吕程将点心掰开,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塞在了刘钊嘴里。
数百兵士将南昌府衙围住。安抚使蒲泉边走边怒吼:“你们想要造反吗?干什么?不想活了!谋反诛九族的大罪,一个都跑不了!”兵士军官皆不出声。他这才看见站在衙前街上的赵荀。赵荀身着紫袍,腰间挂着金色鱼袋,黄金白玉腰带。那是一二品官阶的黄金腰带,饰以白玉则是大宋宗室。如此高官出现在了江西,忽然出现在此,万事休矣。他寒毛直竖,强撑着走到赵荀面前,尽量让自己平静些,可谁都听出了声音的颤抖。“下官蒲泉,叩迎大人。”噗通的跪在了赵荀脚边。赵荀说:“你不问问我是谁吗?”蒲泉说:“不,不敢。下官不敢。”赵荀将牌子示在他眼前。“看清楚了。不知道我是谁,我办你不会服气。”蒲泉看着牌子上的字,眼前发黑,伏在地上:“副帅饶命。”赵荀说:“你若是犯了死罪,谁都饶不了你。左右,扒去他的官服收押。蒲泉家眷圈禁在安抚司,清空南昌府衙。”兵士领命,将瘫软的蒲泉架走。大量兵士冲进府衙,很快赶出了许多人,有不少女人孩子,全围在了门口的街上,一时间哭喊声四起。
几辆马车停在府衙前。赵荀快步走到中间马车旁,微微躬身。“少爷,要办好了。”赵盏不下车。“纵然蒲泉犯了国法,家人未必也犯了国法。我反对连坐的残酷刑罚。蒲泉收押,家人带到安抚司,好生对待。他们不是犯人,就算是犯人,也不该如此粗暴。”赵荀说:“是,我这就处理。”赵盏说:“等等。漕司和仓司那边如何了?”赵荀说:“兵士派过去了。现在应该已将两司控制。”赵盏对范成大和陆游说:“江西转运司转运使蔡徽,提举常平司提举常平公事石开就地免职收押。范大人接管转运司和提举常平司。首要的事,开仓放粮。统筹朝廷发放的救灾粮款,分发到各县。提点刑狱司提点刑狱公事左长渡暂时免职,陆大人接管提刑司。除了提刑司现有人员,调拨御史台人员进驻江西。对江西全境大小官员进行监督,救灾过程中不许再出半点差错。二位大人,我将江西所有灾民的生死交到你们手中,不可有丝毫大意。”范成大和陆游领命。赵盏对赵荀说:“安抚司各拨一千兵士到转运司和提刑司,交予范大人和陆大人调用。”赵荀说:“我马上办。”赵荀说:“我就留在南昌府衙,每天将救灾情况汇总交给我。外面的事,放心大胆的去做。我只要求不能再饿死灾民。”
五天后的半夜,南昌府衙后院。赵盏坐在窗前,望着月光发呆。这次朝廷的救济粮终于一粒不少的发放下去。可之前的几十万两银子,几十万石粮米几乎被彻底瓜分。天灾很严重,人祸反而成了罪魁祸首。他虽说不能再饿死灾民,而上报的救灾数据里,每天依然要饿死许多人。这不能怪范成大和陆游。日夜不停的运输分发,赈灾粮到了灾民手里,仍然需要几天时间。早前许多灾民已命在顷刻,收到粮食也未必能活。恐怕短时间内,灾民死亡人数依然会持续增加。刚刚调运的粮米已经从福建和岭南启程,动用银两购买的粮米也已到位。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尽人事,听天命。赵盏剧烈咳嗽。吕程端来一碗银耳汤,刘钊跟随在侧。赵盏喝了一口,稍稍缓解。“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吕程说:“少爷不也没睡?”刘钊说:“少爷,您要保重身体。”赵盏说:“我本睡不好。我更怕醒来后,又增加了很多死亡的灾民。”吕程说:“少爷不睡,难道就不会有人饿死吗?”刘钊说:“不得瞎说。”赵盏说:“这话没错。我在这熬着能改变什么呢?”
沉默片刻,赵盏说:“你俩坐下。吕程你把这碗喝了吧。”她将银耳汤推到吕程面前。吕程看看刘钊,刘钊说:“少爷,您这两天咳嗽,特地给您做的。”赵盏说:“我的心病除了,身体也就好了。不是一碗银耳汤能治得了。”对吕程说:“我说的话比刘钊好使,让你喝就乖乖的听话。”吕程喝了一勺,舀起一勺要给刘钊喝。刘钊要推脱,见赵盏转头望着窗外,这才喝了。赵盏问:“吕程,你恨不恨朝廷?”刘钊身子一动,怕吕程说错了话,捅了她一下。赵盏说:“刘钊,我想听听吕程的心里话,你别阻拦。”他顿了顿。“问不问都一样。你一定是恨的,换做是我,一样会恨。”刘钊说:“少爷,不能怪朝廷,全是贪官污吏的错。”赵盏说:“这大宋天下,谁都可以推脱责任,唯独...唉,算了。吕程,你想没想过。比如,朝廷该怎么做,能弥补了你受过的苦难?”吕程低着头不答。刘钊要开口,赵盏抬手拦住了他的话。吕程说:“我父亲娘亲都饿死了,朝廷能让他们重新活过来吗?”赵盏开始咳嗽。吕程说:“少爷,我知道您是大官,操心许多大事。你问我这个小丫头,我不敢骗你,我想要的就是希望爹娘能活过来,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赵盏说:“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不惜代价满足你。你知道我做不到。我是人,不是神。”吕程说:“既然少爷是人,不是神。您做了再大的官,也不可能管得了天下所有的事。您何苦为难自己呢?”赵盏说:“吕程,你虽是个十岁的女孩,却懂得许多道理。”吕程说:“这几天总听刘大哥说,少爷将天下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叫人心疼。刘大哥不敢跟少爷说,我大着胆子替刘大哥说了。”
赵盏看着刘钊,刘钊要起身。赵盏说:“没有外人,坐着讲话。”刘钊说:“我私下乱说,少爷莫怪罪。”赵盏说:“你讲的我不是没想过,我想过了很多次。我虽是人,可我肩负着大宋数千万百姓的前途命运。我虽不是神,可我一句话也能决人生死,一念之间,兴国灭国。手中权力之大,处在人神之间。我当然不是神,我也不是寻常人。操劳国事,关心百姓,这是我的责任。我管不了天下所有的事,我要想办法尽量管好天下所有的事。”他喝了一口凉茶。“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身体才是本钱,我患过严重的胃病,知道该如何保养。睡不好是因为这段时间所见所闻,属实令我寝食难安。江西大灾很快会过去,我也就能睡得着了。”刘钊说:“听少爷这般说,我深知您的不易。”赵盏说:“是真的吗?不会想,你手握军政大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法无天,有什么不易?”刘钊说:“真的,没有一个字掺假。跟随少爷多日,看在眼中。”赵盏拍拍他肩膀,问吕程:“你猜得到我是谁吗?”吕程说:“您是皇帝。”赵盏问:“如果我是皇帝,你经历过这些遭遇,恨不恨我?”吕程说:“少爷是皇帝,我不恨。”赵盏问:“别人是皇帝,你会恨吗?”吕程不语。赵盏说:“现在的皇帝是我父皇。可大宋所有事情都由我来管。你要恨,还是恨我吧。”吕程摇摇头。“少爷没有错,我不恨你。”
赵盏叹了口气。“吕程,我想问问你,作为一个江西人,如果朝廷能满足你一个要求,你想要什么?”吕程说:“我想要的,少爷听过了,满足不了。”赵盏说:“假如你代表所有受了灾的江西人,向朝廷提一个要求,你想想,有什么要求?”吕程低眉思索。赵盏说:“我与你私下里说,别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吕程说:“朝廷真的能满足吗?”赵盏说:“说来听听,除非我实在做不到。”吕程说:“我希望今后不要再让江西饿死人。”这小姑娘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面对大宋最有权势的一个人,大声讲出了这石破天惊的要求。赵盏的心跳撞击着胸口,难以平复。民以食为天。不求吃饱,有粮食可以果腹,不至于饿死,这是百姓最最基本的生存要求。而这最最基本的要求,在农业科技和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在土地兼并,剥削日益严重的苛政之下,有几个王朝能够满足呢?吕程一双大眼睛渴望的盯着赵盏,她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哪怕这只是私下的谈话,做不得数。但只要从赵盏嘴里说出来,她就能看到无限的希望。赵盏久久不开口。吕程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赵盏忽然说:“我答应你。今后整个大宋,都不会饿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