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前太子赵惇一家的院子。李凤娘与那青衣女子,对坐桌前借着灯火月光对弈。听得有人进来,李凤娘瞧了赵盏一眼,复又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她们不理会赵盏,赵盏也不气恼。在院子里随便看看,带着洪昶要走。李凤娘这才问:“太子来做什么?”赵盏说:“见你们院子里亮着灯,就过来瞧瞧。”李凤娘问:“瞧出什么了?”赵盏说:“夜里瞧不清楚。想是比之前过的好些了。”李凤娘说:“多谢太子关照,如今有吃有喝,饿不着,冻不着。”赵盏说:“那便好了。等白天时,我再来。”李凤娘说:“若不是有重要事,太子还是别来了。我与淑儿还好,别人可要吓死了。”赵盏往房里瞧了瞧。“他们都睡了?”李凤娘说:“许是睡了。大概都睡不安稳。”赵盏说:“睡着了,在梦里或许更好些。”他望着那青衣女子。“第一次见面提着半块青砖要与我拼命,女中豪杰,是哥哥嫂嫂的女儿?”李凤娘说:“我要是有淑儿这样的女儿,再无遗憾了。”李凤娘对青衣女子说:“淑儿,你是赵扩的妻子,按照辈分,太子是你叔叔。你叔叔问你话。”青衣女子这才道:“我叫韩淑。”李凤娘说:“淑儿是魏国公韩琦的后人。前年嫁给了赵扩,是我儿媳。”赵盏说:“名臣之后,怪不得有这样的胆魄。”韩淑很平静的落子,全不在乎赵盏这位当朝太子的夸赞。赵盏说:“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们。这个季节半夜在外面下棋可不明智,早点休息吧。”李凤娘说:“我每天与淑儿都要子时再睡。莫说这个季节,再冷些,也不会变。”赵盏有些好奇:“这是为何?”
李凤娘说:“这个院子的人,今天还活着,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过了子时,便是明天,便又熬过了一日。我与淑儿从早到晚守在院子里,免得到时哭哭闹闹,不成体统,让人瞧了笑话。”赵盏说:“我要是想看笑话,何必给你们郡王的待遇?我看着前太子一家过的不如乞丐,那不是更痛快吗?”李凤娘说:“我没有说你。弟弟能让我们全家上路前,还过得些体面日子,算是仁至义尽了。”赵盏说:“你们乐意在院子里下棋就下,我走了。”李凤娘问:“还有多少天是元日?”赵盏说:“我也没细算。”洪昶说:“还有五六十日。”李凤娘问:“弟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赵盏犹豫片刻。“我不知道,这事我管不了。”李凤娘说:“算我求弟弟了,跟官家说,早些动手吧。”赵盏紧皱眉头。“为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发生些意料之外的事?”李凤娘说:“明明知道结局不会改变,日子临近,却不知道哪天才是上路的日子,这最熬人。不知道哪一顿饭是最后一顿,哪天早上醒来便看不到当天的夕阳。日子长了,早晚要疯。只盼着快点结束了这样的煎熬,尘埃落定,免去了人间烦恼。”赵盏木然不语。李凤娘握住韩淑的手。“我们全家死就死了。只是你刚刚嫁给赵扩,就牵扯其中。真是害了你。”韩淑含泪说:“母亲,你这般说,让韩淑如何自处?”李凤娘为韩淑擦擦眼泪,对赵盏说:“我李凤娘虽是女流,但杀伐决断,绝不犹豫。派人暗杀你,让你去金国做人质,又借刀杀人,想取你性命,皆是我一人所为。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李凤娘也从不求人,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放了淑儿一条性命。”她站起,对赵盏躬身行礼。韩淑扶着李凤娘的手臂,哭着说:“母亲,您这是干什么?为了我,这不值得。”
赵盏回想起之前种种遭遇,压着怒火,勉强没发作。冷冷的说:“派刺客杀我,是出自嫂嫂之手,我完全相信。至于后来让我去金国做人质,再由川陕总督对金国动兵,要借刀杀我。如此计策,我便不信是嫂嫂所为。此计不难。可嫂嫂要是能想得出这样的计策,就不会愚蠢到用刺客到扬州城当街杀我了。”他扫了韩淑一眼。“从我听说要去金国做人质开始,就猜到嫂嫂身边有人出谋划策了。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千方百计要杀我。同为大宋宗室,这太不仁义。”李凤娘直起身。“既然弟弟猜到了,我不再隐瞒。淑儿嫁到我家里来,曾屡次劝我,不要对你动手。是我过于自负,不听忠言。见我不愿回头,淑儿不得已才替我出了主意。依然是我的错,和淑儿没有关系。淑儿是魏国公后人,魏国公于国有大功,朝廷该当网开一面。”韩淑说:“母亲,您别再求他了。您从不低头,为了我低头求人,我心如刀割。您若这般,我立时撞死在您面前。”李凤娘说:“你若撞死在我面前,我随后一步也跟你一起走。”韩淑跪倒在李凤娘膝下,低声啜泣。赵盏说:“你做这件事之前,就该想到一旦失败必定会面临这样的结局。我走过几次鬼门关,若非命不该绝,早已成了一具枯骨。我还敢说,你若赢了,绝不会放过我家任何一个人。而今一败涂地,怎好意思开口求我?”
韩淑起身,胡乱擦擦眼泪。“你虽是太子,我却不怕你。再敢出言讥讽母亲,我宁粉身碎骨也要拼个鱼死网破。”李凤娘说:“淑儿,太子说的不错。我若赢了,绝不会放过景王府里任何一个人。斩草必除根,我的确不该出言求他。因为换做是我,连丫鬟下人都不会放过,何况景王的儿媳。最近是怎么了?可能是我快疯了吧。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韩淑说:“母亲,成王败寇,咱们等着他来杀就是了。”李凤娘说:“唉,天意如此。我从前总想着跟地斗,跟天斗,真是不知自己的斤两。但我若不斗,就能保得住全家的权势富贵?”韩淑惊问:“母亲,您怎么能如此说?我们可以失败,却不能服输。”李凤娘说:“淑儿,失败就是输了,服不服也是输了。”韩淑说:“失败可以从头再来,服输却再难振作了。”她自己也发觉说这些很不合适。哪有机会从头再来了?扶着李凤娘坐下,无比颓然。李凤娘将棋子落定。对赵盏说:“弟弟不想问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你死,如此害怕你夺了这天下吗?”赵盏说:“我不该写了那首词。否则你们未必在意我。”李凤娘苦笑。“一首词能夺得了天下吗?”赵盏问:“那是为什么?”李凤娘说:“民间传言,冲天观的道长,栖霞寺的高僧都说你显真龙天命。”赵盏说:“你才不会相信这些东西。”李凤娘问:“你怎知道我不信?”赵盏说:“你若相信天意命运,作为女人则该相夫教子。整个天下怎会尽知,前太子赵惇惧内?你如此强势,锋芒毕露。敢对高宗孝宗不敬,甚至要搅动这大宋朝廷。你这种人,怎会相信那些僧侣的话?”李凤娘说:“倒有些道理。我本是不信。然而冲天观和栖霞寺的道长高僧都是世外高人,不会被景王收买。我便开始在意了。”赵盏说:“无法收买,只是筹码不够多。何况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李凤娘问:“是真还是假?”赵盏说:“真假我没亲耳听到。但仔细想想,民间有这样的传言,于景王府什么好处?非但没有好处,还会招致灾难。后来我的遭遇不正是由此引发?”李凤娘说:“可现在看,未必是假的。”赵盏说:“难道当初仅仅因为个真假不明的说辞就要杀我?”李凤娘说:“不。更重要的是,孝宗皇帝曾将一块龙佩给了你。”赵盏说:“这事我听说过,但至今还没亲眼见过。听我妹子说,龙佩被父皇收起来了。”李凤娘说:“那玉佩非同寻常,非同寻常。龙佩是仁宗皇帝时打造,仁宗皇帝每日佩戴。此后随同玉玺,代代相传。孝宗将这玉佩给了你,引起了很大的议论。”赵盏说:“我从小患病,活不长久。待我死后,这玉佩仍能物归原主。不料,我的疾病竟痊愈了。这么重要的物件在我手中,的确不能心安。而且,我父亲手握重兵,距离京畿又近,不得不防了。”李凤娘说:“所以,我多次请求孝宗将龙佩收回,孝宗总是推脱。我的丈夫是他的亲儿子,我索要龙佩,为了谁?”赵盏心说:“为了谁?你说为了谁?不论家事还是国事赵惇都听你的话,今后这天下是谁说的算?换做是我,也得好好寻思寻思。”他不道破。“既然孝宗不出面索要,你索性亲自出手断了后患。”李凤娘说:“不错。我虽是女子,从不完全依靠男人。”
赵盏道:“这就说得通了。你要断绝后患,我去金国为质已经定下了,为什么那天还要去找我要了一首词?”李凤娘说:“让你去金国为质交了议案,还未最终下达,临时改变未尝不可。淑儿劝我,一旦做了,无法回头。倘若败了,万劫不复。大概是我怕了,肯定不是我有了仁慈之心,我从不仁慈,八成还是怕了。”赵盏说:“我以为你连死都不怕,就没什么能让你怕了。”李凤娘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怕死呢?令我害怕的太多太多了。”赵盏说:“你若怕了,为什么最后还是将我送上了绝路。是那首词你不满意?”李凤娘说:“词写的好,写的极好。但刚我说过,一首词夺不了天下。一首词根本不会让我放下戒备。本是多此一举,该做的仍然要去做。归根结底是我太自负,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当真走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一意孤行,害了全家人。”赵盏说:“有因必有果,路是自己走的,怪不得谁。”李凤娘说:“只怪天不遂人愿,我没有那个命。”赵盏说:“遂了你的愿,你活的逍遥自在,别人反倒没命了。”他接着说:“什么时候该上路,什么时候就上路。也快了,不用太着急。元日之前上路,是年关难过。元日后上路,便好好过个年。大宋宗室,会给你们留全尸。”大铜锁合上,院子里传出了一片哭声。
赵盏并不是故意来找茬。可李凤娘话里话外,没有一丝丝愧疚。害了我多少次,仍是觉得理所应当?之所以失败,全是因为天意和运气?本来赵盏还想着都是亲人,准备出言相救。既然你们都不愧疚,我何必愧疚,何必为了你们惹了父亲不快?赵盏不想做苻坚那样妇人之仁的皇帝。所以他并不仁慈。他只是认为可以不杀,那便留下一条生路。该当杀时,绝不留情。前太子一家,在他心中已属于该当杀的那一类了。
天很晚了,走到寝殿外。洪昶忽然问:“太子,你看到了吗?”赵盏问:“什么?”洪昶说:“有个人影闪了过去。这个时辰,宫女太监不许在外行走。臣觉得不太正常。”赵盏说:“去看看。”两名侍卫领命,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听得几声闷响,似是打斗。紧接着听有人大声喊:“我是太子妃的贴身侍女,你们敢对我无礼,不想活了吗?快点放开我!要是让太子妃知道了,没有你们好果子吃。”两名侍卫将唐芍从假山后擒过来。唐芍还在大声呼喊,远远见是赵盏,浑身一颤,不再说半个字了。她仗着完颜玉的身份地位,不将宫里侍卫放在眼中。可赵盏要杀她,轻而易举,完颜玉根本救不下。有赵盏在,她哪里还敢嚣张?唐芍乖乖的跪在赵盏面前,侍卫刚放开手,她就将团纸塞进嘴里。洪昶掐住她的脖子,仍是晚了,纸团已咽下。洪昶一掌击打在唐芍后背,鲜血裹着纸团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