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赵盏躺在外厅的床上,夜清冷,他无心睡眠。有人推开内寝殿的门,赵盏回头。见是完颜玉,他起身,穿上靴子来扶住完颜玉。“你身子重,乱走什么?”完颜玉说:“我身子重,却不是残疾。难道怀孕后,走路都不许了?”赵盏笑笑,扶着她坐在床上。扯过被子,为完颜玉披上。完颜玉说:“你留在我这,却在外厅一个人睡。你不肯去我屋里,我只能来找你了。”赵盏说:“我想着唐芍和会兰依刚回来,你们姐妹间总有许多话要说。我在反而打搅了你们,索性知趣些。在哪睡不是睡,睡觉的地,七尺足矣。”完颜玉说:“我们想说话,有的是时间说,不差在这么一半天。你说怕打扰了我们,八成不是真话。”赵盏问:“你认为什么是真的?”完颜玉抬起头,拉住赵盏的手。“这次让你为难了,你别恼我。我从前不这样。你知道的,我以前至少是讲道理的。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心烦意乱,胸口憋闷,患得患失,动不动就发脾气。”赵盏说:“那是我疏忽了。产前产后都可能出现抑郁,该多多的顺着你的意才是。”完颜玉说:“你已经待我极好,否则怎会将唐芍会兰依毫发不损的带回来?”赵盏说:“我若是考虑的周全些,根本就不会捉了她们去。”完颜玉沉默片刻:“为了孩子,我以后尽量心情好些,不给你,父皇母后,两位公主妹妹添麻烦。”赵盏说:“就算不是为了孩子,我也会放了她们。孩子固然重要,你也一样重要。我做决定时,是看在你和孩子两个人的面上。要不是你怀孕,我肯定会多关她们几天,让她们吃些苦头。”完颜玉拉着赵盏的手,让他坐下。靠着赵盏的肩膀。“今后我好好管教,不许她们与宫外传消息。”赵盏说:“你要是能管得住哪有这些麻烦?不传消息,她们在金国家人的安危就无法保证。你能狠得下心?你狠不下心。”他摸着完颜玉的肚子。“我会让人盯着她们,所有传出的消息都要经手审查。你想管教,就跟她们说清楚,什么事情可以碰,什么事情绝对不能碰。只要咱们内外配合,便能遮掩过去,不会出纰漏。至少保得住眼前的局面。”完颜玉说:“我再好好跟她们讲,她们不会违抗。”赵盏说:“若是想保她们全家,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家人作为人质在金国,我鞭长莫及。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会有转机。”完颜玉挽住赵盏的脖子,亲亲赵盏的脸。“你一定有办法。”赵盏说:“这世上哪有一定的事。尽人事,听天命。若实在救不得,当是天意如此,谁都没有办法。”完颜玉说:“我们尽力去做了,问心无愧则好。她们俩也会理解的。”赵盏心说:“我不可能为了救她们的家人,去定什么计策。利用大宋的国力去救两名宫女的家人?那我岂不是因私废公,十足的昏庸了。”又想:“完颜玉将她俩当做姐妹,从小一起长大,保全她们的家人未必是私事。太子妃的事,怎么能算是私事呢?”完颜玉问:“你发什么呆呢?”赵盏说:“我想了一些事。不妨,不想了。外厅太凉,我送你回内寝殿睡吧。”完颜玉问:“你还走不走?”赵盏说:“既然你们姐妹不想聊,我还躲避什么?”完颜玉抿嘴微笑,展开双臂。“你抱着我回去。”赵盏握住她的手。“我的力气你还不知道吗?怀着孕,要是摔了可是天大的事。等你顺利生下孩子,我再与你试试。摔了你可以,不能摔了孩子。”完颜玉轻轻打了他一下。“摔了我你就不心疼了是不是?”赵盏抚了抚她的脸。“你说呢?”
次晨,赵盏陪着完颜玉吃过早膳,已是辰时过半。他离开内寝殿,远远望见个穿着深红色官袍的身影。一些宫女从旁走过,都多看几眼,低声议论着什么。赵盏走近了些,见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昂着头,似是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议论。她迎上几步,躬身道:“臣见过太子陛下。”声音柔和缓慢,字字清晰,还略略带着一丝娇媚。赵盏说:“不必多礼。你是洛儿吧。”她答道:“臣洪雨洛。殿前司都知,奉命随身护卫太子陛下。”赵盏说:“我知道你,洪昶是你哥哥。”洪雨洛道:“回太子陛下,洪昶是臣的亲哥哥。”赵盏说:“没想到这般着急,我以为要过些天才换你来。”洪雨洛说:“太子安危不敢稍有疏虞,哥哥是男子,无法随便进出后宫,臣早些来总没有坏处。”赵盏说:“不错,早来几天总是好的。”洪雨洛小几步站在了赵盏身后,算是开始了贴身侍卫的职业生涯。赵盏问:“副帅来了吗?”洪雨洛答道:“副帅在宫门口。他让我进来等着太子,他不能进来。”赵盏点点头。转身上下打量洪雨洛。洪雨洛摩挲下衣袖,理了理衣领和帽缨,奇怪的问:“臣是有什么不妥善的地方?”赵盏说:“我要出去一趟,你带便服了吗?”洪雨洛摇摇头。赵盏叫住两名宫女。“你们带着她去找太子妃,让完颜玉找一套便服给她换上,她们的身材差不多。”对洪雨洛道:“我去找副帅,你换完了衣服到宫门口找我。”洪雨洛说:“太子,臣作为随身护卫,不能擅自离开。”赵盏笑说:“这是大宋皇宫,哪有什么危险?不能擅自离开?难道晚上睡觉你也要跟着我一起睡?”洪雨洛躬身道:“臣知道了,臣很快就来。”
临安城东。赵荀和洪雨洛跟随保护,全着微服。洪雨洛换上了一套淡粉色的绸缎衣衫,容貌清丽,身材高挑,金玉之姿,虽不施粉黛,依然格外招人眼。赵盏对赵荀说:“之前受了训斥,算是替我背了锅。”赵荀说:“是我失职,没管束好手下人。”赵盏说:“洪昶是遵了我的意,跟你跟他都没关系。”赵荀看看洪雨洛。“雨洛也是洪蒙的女儿,洪蒙作为殿前司都虞侯在外负责殿军的训练,不能常在宫中。今后就由她替代洪昶。”赵盏问:“洪昶也是都虞侯,难道他们父子的官职相同?”赵荀说:“洪昶是班都虞侯,正五品。洪蒙是殿前司都虞侯,正三品,殿前司中权力仅次于我和殿帅。”赵盏点点头。“怪不得,殿前司我见过不止一个都虞侯了。原来都虞侯和都虞侯不一样。”赵荀说:“雨洛之前常在家中,很少外出。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还请别怪罪。”赵盏说:“那是自然,您不必担心。”又问:“吕程怎样了?”赵荀说:“事事都好。臣已上禀族长,告于宗庙,吕程改名赵程,是咱们大宋宗室了。”“刘钊留在你府上了?”赵荀说:“调过去不过十几日。”赵盏说:“过五六年,希望能成全一对眷侣。”走出不远,路过一家妓/馆,刚好从大门跌出个人,摔在了街上。赵荀挡在赵盏身前,洪雨洛挡在了身后,将赵盏护在中间。门里跟出几人,手执短棍,对地上的人大声喝骂。原来是这人不付嫖资,难免一顿毒打。那人晃晃悠悠的站起,掸去身上的尘土,都以为他要走。不想他却大声说:“一个个瞎了眼的东西,得罪了皇城司,全别想有好下场。”几个打手大笑:“你这醉汉还敢说和皇城司有瓜葛,不知道天高地厚。怕是你自己没有好下场。”那醉汉在身上翻找,寻不到证明身份的牌子。指着几人。“是爷们别跑,等我一两炷香,看看谁是爷爷,谁是孙子。”那人颤颤悠悠的走开,如同一滩会移动的烂泥。
几个打手还冲着背影大声嘲笑。围观众人许多都急匆匆的散开了,显然是怕受了牵连。还余下一部分人不明就里,等着瞧热闹。对面酒楼的老板上前劝道:“告诉你家主人快快逃去吧,否则难免要出人命。”几人见不似玩笑,都郑重起来。店里走出个妖娆的女子,与酒楼老板行了个礼。娇声说:“奴名为苏小青,初到京城。他流连章台,夜宿娼/馆,却不肯付账,哪怕到了官府,咱们也占着理。有理,还有什么好怕?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了?”酒楼掌柜说:“姑娘不明白。你们初来乍到,拜访的不周全。总该听说过皇城司是干什么的。皇城司抓人杀人,还需要什么王法?”苏小青惊疑的问:“难不成那人当真是皇城司的?”酒楼掌柜说:“岂能有假。”苏小青说:“可他拿不出腰牌证明身份。”掌柜说:“姑娘别再多言。此处距离皇城司不远,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苏小青的话有些颤抖。“听闻皇城司势力遍及天下,我能走到哪去?”掌柜说:“实在不成,逃到金国也好。”苏小青低眉深索。赵盏拍拍赵荀肩膀,赵荀让开。片刻,苏小青说:“我便是从金国逃来的,如何再逃回去呢?假如大宋不容我,奴只能去死。”对打手说:“你们要走就走吧,告诉姑娘们,谁想走就走,我将所有金银细软都分与众人。出了什么事,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几名打手稍稍犹豫,返身跑回了屋,紧接着就听里面吵吵闹闹,应是众人瓜分行李,准备逃命。掌柜的问:“姑娘年纪轻轻,这是何苦?”苏小青行了个万福。“多谢老人家。奴沦落风尘,身不由己。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死便死了,死了最好。”她坐在门前台阶上,呆呆不言。掌柜的见再劝无用,无奈的摇头离开。
赵盏三人上了对面酒楼,坐在临街。低头望去,苏小青依然坐着。掌柜走过来,顺着望了一眼,叹道:“暗无天日。暗无天日。”道:“几位客官要是想瞧热闹,恕小店不能接待。”赵荀说:“哪有开店的赶客走的道理?”掌柜说:“道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这世上哪有道理?”赵荀说:“店家不要胡说。大宋天下一片繁华太平景象,怎就没有道理可讲?”掌柜问:“客官今天看见了,去哪讲道理?”赵荀说:“御史台,临安府,都是可以讲道理的地方。”掌柜说:“御史台和临安府敢管皇城司吗?除非去找官家告御状。”赵盏说:“朝廷下发了通告,民告官,只要不是诬告,查清楚后不再需要承担罪责。御史台和临安府管不了,完全可以上告到当今太子那里。天子脚下,怎会暗无天日?”掌柜摇摇头。“皇城司是官家的皇城司,官家怎么会不包庇自己养的狗?”赵盏截住了赵荀的话。“皇城司当真在临安城无法无天吗?”掌柜压低声音:“这临安城方圆数百里,哪几家没受过皇城司的欺辱?随随便便抓人,上告无门,谁敢惹?进了皇城司,就算活着出来,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他接着道:“我劝客官快些离开,这热闹不是那么好瞧。”赵盏问:“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在这开店?”掌柜说:“那姑娘说得对,皇城司的势力遍及大宋天下,能逃到哪去?我们是汉人,不愿意走。”他舒了口气。“好在不得罪了他们,按月交银子,还能保得平安。”赵盏翻过一个茶杯,洪雨洛提起茶壶为他斟茶。“要是得罪了他们,或者不交银子,要砸店抓人不成?”掌柜说:“隔一条街,两个月前就烧过一家米店,店主被抓进皇城司,至今没放出来。还有城南一家酒楼,一家金店遭了难。金店最惨,全家没跑出来,都烧死在里面,大火还引燃了旁边的店铺,一片都烧成了白地。官府不敢管,也管不了。百姓更加无处伸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