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雁与皇后坐在殿中饮茶。见赵盏进来,皇后惊问:“盏儿,你怎得如此狼狈?”赵盏说:“今日城中失火,我正在附近。”皇后起身过来。“没受伤吧。”赵盏说:“没有,火虽大,没烧到我。”皇后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以后遇见这类事情要躲得远远的,别往前凑,知道不知道?”赵盏说:“火起时我正在其中,哪有心思往前凑?”皇后说:“那就赶紧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记着你是个普通人,别想着大宋太子就水火不侵。”赵雁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自己往火里跑不成?”皇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盏儿身体从小不好,又没有防身的能耐。就算有防身的能耐也得跑,别逞强。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让娘亲怎么活?”赵盏笑说:“知道了,我打架不行,可是不傻。”皇后说:“你总不当回事,以后万万记住了。”她简略打量了洪雨洛。“让你跟随太子是我意思,赵荀也作保说你可以胜任。但你要清楚,你并非无可替代。这天下想随身保护太子的姑娘多的是,换一个人来,或许比你做的更好。”洪雨洛慌忙跪倒:“皇后恕罪,臣有罪。”赵盏说:“第一天跟着我,难免有不完美的地方。您也别说她了,以后熟悉就好了。”皇后说:“洛儿要是个普通的女子,可以出点纰漏。然而她是你的随身侍卫,出了半点差错,都是天大的祸事。做不完美,那就换个可以做完美的人来。”洪雨洛心中惊惧,将额头贴在地上。赵盏说:“这不没出纰漏吗?我毫发无损。狼狈些不算什么,从火场里出来,身上还能不脏?”皇后说:“可是你的随身侍卫身上脸上头发上当真一点儿灰尘都没沾。”赵盏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洛儿的衣服是找完颜玉暂借的,我让她别将衣服弄脏了,她肯定要听我的话小心一点儿。她头脸上也着了灰,只是天黑看不清楚。再说了,今天副帅跟着我们一起去的,着火后副帅亲自护着我出来。有副帅在,能有她多少活干。”皇后说:“我看赵荀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厉害。他既然在,怎么还让盏儿狼狈如此。”
赵盏说:“今天的事很复杂,大火忽起,连烧了许多商铺。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应对。”皇后瞥了眼赵雁。“皇城司干的事我偶有听闻,你父皇非要找你进宫询问。要我说,你裁撤了皇城司一点错都没有,早该狠狠惩治了他们。”赵雁道:“你懂得什么?皇城司作恶,毕竟也是大宋建立之初设的衙门。设立多年,责任重大,也功勋卓着。说裁撤就裁撤了,我还装作不知道成什么话?”皇后说:“你早将军政大事交给盏儿处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太过分,你何必过问?你说实话,这件事盏儿做得过分吗?换做是你,不杀五百人也得杀二百人。”赵雁说:“你过来坐下。女人家怎么总要在国事上说三道四?”皇后坐在一旁,不去跟他坐一起。对赵盏说:“盏儿,你坐下。”又对洪雨洛说:“洛儿,你站起来吧。今后更要认真谨慎。”洪雨洛依言站起,走到赵盏身后。赵雁说:“我这把年纪,不想为政事操心劳神。带兵征战是我擅长,治理国家我知道不太行。你年纪轻,好好学习,好好磨练。可以放手去做,总要有个度。”他指着殿西侧的桌子。赵盏顺着望去:“我还想,怎么最近没有人给我上劄子了,原来都送到了这。”赵雁说:“你要杀江西四十八名官员。其中许多文官,引起朝堂震动。许多言官,一天要上两三道劄子。”赵盏说:“无非是以太祖遗训,刑不上士大夫作为借口,说我不该杀文臣。”赵雁说:“你既然知道,何必与这些文官对着干?那些文臣的笔多么厉害,你大概没碰见过。”赵盏说:“父皇统领十数万精兵纵横沙场,所向披靡,什么时候惧怕文臣的笔了?”赵雁说:“我做景王时,虽手握重兵,是大宋的实权王爷。仍惧怕文臣参上一本,招致祸端。朝廷对武臣打压十分严重,不得不令人担忧。”赵盏说:“如今您是大宋的皇帝,还怕什么呢?”
赵雁说:“我怕你操之过急,处事不计后果,将来不好收场。尽管我不懂得治国,可治国需要文臣。得罪了文人士子,他们不愿为国效力,处处与你作对,甚至阻碍政策实行,你如何治理好国家?”赵盏说:“什么叫得罪了他们?江西大灾,我亲自走了一趟,看的清清楚楚,查的明明白白。他们贪了朝廷的赈济钱粮,饿死了那么多人,罪大恶极。不杀,天下百姓都要骂我。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是该得罪士大夫,还是该得罪百姓?那些言官有什么脸面说我处罚的过了?未将犯官家眷罚没为奴,已是网开一面。难道官员明明犯了死罪,朝廷不能杀,不能削职为民,只能贬谪流放,说不定将来还要起用。如此做,百姓不骂反而奇怪。我说为什么大宋表面一片繁华气象,粮米充足,仍许许多多的百姓落草为寇。但凡有活路,谁愿意做贼?苛政猛于虎。大宋的苛政,不是重税重徭役,正是放纵轻罚官员。贪官肆无忌惮,目无王法,盘剥百姓,最终大失民心。赵相说得对,历朝历代灭亡,皆是因惩治贪腐不力。不杀贪官,如何惩治贪腐?”赵雁沉默片刻。“该杀。要是我,杀的更多。可这是大宋,大宋祖宗法律,不让你杀。”赵盏说:“宰执都不反对我杀,为何您要反对?”赵雁说:“他们是你的臣子,我是你的父亲。我能害你吗?”他接着道:“大宋开国至今,也没杀过几个官员。你一次杀这么多,还说按律该杀。大宋的律法什么时候说可以杀士大夫了?”赵盏说:“我在江西就与御史台打过招呼,犯官查处后先革职为民。审查结果上到中书省时,四十八人皆不是官身。按照律法,够他们死上几万次了。在江西提刑司大牢,蔡徽竟然以为我不敢杀他。哼,这些贪官连我都不怕,怎会在乎百姓死活?”赵雁说:“虽不是官身,也不合道理。天下仍是认为你杀了士大夫。”赵盏说:“至少这符合律法,他们能说我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惧怕,伸手前想想将来要面临的下场。”赵雁说:“能说的可不少,言官怎么会无话可说?或者说你数典忘祖,藐视律法。或者说你带头修改法律,要故意致人死地。乌台和宰辅都连带参劾。还有说你瞧不起读书人,瞧不起文官,瞧不起孔孟圣人。还有说要联合读书人抵制朝廷科举,不再入朝为官。”赵盏冷笑。赵雁道:“归根结底要求朝廷撤回死刑执令,改为贬谪,否则就要一直闹下去。”
赵盏道:“其中不乏很多看起来义正言辞的劄子吧。反对杀士大夫,大喊着是为了维护祖宗律法,是为了公平正义,是为了官场清平。”赵雁说:“你没和言官打过交道,却猜得到他们说什么。”赵盏说:“他们总不会直接写,是为了维护士大夫高人一等的地位,是为了犯滔天大罪不死,是为了肆无忌惮的渎职贪腐吧。他们怕我开这个头,怕我打破了不杀士大夫的规矩,怕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不损了他们的利益,就要损了朝廷的利益,失了大宋的民心。江西因为这群蛀虫饿死了十万余人,只贬谪?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抵制科举,不入朝为官,甚好。看看下次科举,是不是真就没人来应考了?想以此威胁我,呵。明天看看是哪个言官说的,我就满足了他。”赵雁道:“我说不过你。但这次杀的太多了,其中贪腐数额较小的,不妨勾掉几个。”赵盏说:“江西官场牵扯出了刑部尚书郑珍。这四十八人当中,若能提供出重要证据,将郑珍定罪。且贪腐银两不多,可以留一条性命。贪腐银两太多,不管立什么大功,仍是要杀。”赵雁说:“小官贪腐的银两少,与尚书这样的大官能有什么交往?他们根本提供不出有用的证据。”赵盏说:“若是蔡徽石开能提供出证据。可以免了凌迟,改为斩刑,给他们个痛快。”赵雁说:“那你还是要全杀。”赵盏说:“这种货色不杀,留着干什么?”赵雁说:“你先听我说。”赵盏道:“好,您讲。”赵雁说:“治国与治军我想差不太多。杀一人使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使万人悦者赏之。杀几个,让别的官员惧怕便够了。贪官该杀,不能都杀了。贪了几千两银子就杀,实在惨酷。给他们一些仁慈,让他们感激朝廷,从此痛改前非,没有坏处吧。”赵盏说:“几千两银子少吗?”赵雁说:“对于大宋官员来说,并不算多。”赵盏道:“大灾之年,几千两银子或许是几千条人命。几千条人命,我杀他一个,还多吗?给他们一些仁慈,就会有人去赌,赌将来被抓不会被杀。每一次的仁慈,都会有越来越多的贪官不肯收手。从前你说我过于仁慈,狠不下心。如今我狠得下心,你又要我仁慈。我到底该怎么做你能满意?”
赵雁苦笑摇头。“好。我赵雁一辈子杀了许多人,从不仁慈。我的儿子,就该杀伐果断,也不能仁慈。我本不想干涉,只是劄子铺天盖地,逼得我不得不问问。”赵盏说:“劄子我让人来取,送到御史台。让御史台按照劄子上的名字一个一个的查。如有贪腐渎职,让御史台出面惩治。”赵雁说:“这不是长久之计。言官能贪多点钱财?不怕御史台去查。你带走了这些折子,他们接着写,接着往我这送。”赵盏说:“你不让他们送进来就好了,要送都送我那去。”赵雁说:“我现在是大宋皇帝,怎能将言官拒之门外?收还是得收,管我也不管了。”赵盏说:“也好,收了差人先送到中书省,之后再行安排。在我看来,言官就是一群键盘侠,整天敲键盘评论时事,却什么都不懂。莫说不懂,甚至都不过脑子思考是非公道,只知道抨击朝廷。说是以天下为重,实际上以自己为重。早晚一天,我要将他们的键盘收来砸碎。”赵雁说:“难道你还想裁了言官?你要是裁了言官,不许进言,真就要天下大乱了。言官上书不理会则是,没必要与他们针锋相对。你是大宋太子,以大局为重,别因小失大。”赵盏说:“我自不会做这等蠢事。言官的职责就是进言,不管朝廷下达的政令是对是错,他都要千方百计的挑毛病。哪怕这个政策利国利民,他们也要反对。若不进言反对,顺从朝廷政令,岂不是让人说不尽责了。我有办法处理,撤了谏院,也不能让人说我阻塞言路。”赵雁说:“你的办法多,看着办吧。切记别太强硬。还有一件事得跟你讲了。”
赵雁将桌上的一个折子递给赵盏。赵盏打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还是跟我讲礼,我最受不了下面的人说这种空洞洞的大道理。我是做什么不合礼的事了?”赵雁说:“折子中对你许久不开廷议感到不满。除了宰执之外,其他官员很难见你一面。需要当面陈述的意见建议不能实行。所以,很多劄子都希望今后能多开廷议。”赵盏说:“坐上几个时辰,从早到晚听下面的官员争论不休,比鸭子听雷都难受。若是有用还好,全说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开过两次廷议,一次禁止女子缠足,一次要求划地种棉花。朝臣竟能从先秦讲到前朝,讲到《战国策》,《鬼谷子》,甚至讲到了《千金方》和《黄帝内经》。听他们说些废话,我能办成什么事?”赵雁说:“我也受不了那种嘈杂。不过你至少要每月开几次廷议,见见朝臣,他们就没什么好说了。”赵盏说:“我记在心上了。”他续道:“我提拔岳霖为参知政事,归来后便为宰执商议国事。”赵雁说:“武将为副相,没有人反对吗?”赵盏说:“宰执们都知晓我的目的,没人反对。说不定言官会因此上劄子,您不用理会他们,有麻烦我来处理。”赵雁说:“别太急了,慢慢来。”“如此天下局势,要是慢了,必定受制于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如何才能走得稳,不摔倒?大宋最大的错误就是重文抑武。要想文武并重,必要重用武臣。今后征战,不再由文臣宦官担任监军,由武将全权统辖。”赵雁说:“早该如此。文臣擅长写诗书,治理国家,怎擅长统兵作战?文臣宦官监军,只会导致统帅处处掣肘,败多胜少。”赵盏道:“这道军令还未商讨通过。一旦下达,很快会有人上书,拿祖宗规矩来要求朝廷撤回军令。”赵雁说:“提到祖宗规矩还是要慎重些,你我父子不就是因此入主了京城?”赵盏说:“太祖皇帝有此遗训,只因得国不正,心有余悸,怕后人学着他的法子黄袍加身。我倒是不怕。赵家天下,不可能永远是赵家天下。就如同人终有一死,不可能永远活着一样。重文抑武,坑害了大宋二百年,从我这开始,不能继续下去了。”
赵雁说:“都是自家人,你在我这说说便罢了,不能出去说,知道了吗?”赵盏道:“我当然心中有数。说回咱们家,正是以武夺天下。该和太祖皇帝一样想法,重文抑武才对。您是大宋元帅,治军严厉,也爱兵如子。如今做了皇帝,仍甘心兵士浴血拼杀,却低人一等吗?”赵雁说:“我要是作为大宋元帅,自会为我的将士鸣不平。可我是大宋皇帝,该为整个国家考量。重文抑武万般不对,除了我景王之外,国朝至今,没有过武臣谋反发生。若是朝廷尽早防备,我们也没机会入主天下。你将武将权力放开,提升武臣地位,能让统帅打更多胜仗,文臣武臣互相制衡。但上行下效,既然赵氏可以得国,为什么别人不能以此得国?”赵盏道:“如太祖皇帝那般黄袍加身,必是人杰。相比让异族坐了汉人天下,我宁可再出个赵匡胤。蒙古人也好,金人也好,他们擅长骑马征战,根本治理不好国家。若是将这大好河山让给了异族,我们不只是对不起赵家的祖宗,更是对不起所有汉人的祖宗。骂我们的不只是赵氏后裔,更是全天下的汉人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