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临近。赵盏黑着脸从议政厅出来,赵雄紧随在后追上了他。赵盏说:“赵相就是逼着我,逼着我逼着父皇带头归还耕地。棉花的事,议了五次,每一次你们都是四票。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们都商量好了是不是?”赵雄说:“这是国家大事,臣为国,为天下百姓。军中侵占耕地极多,还偷漏税款。许多军官富得流油,百姓却食不果腹,流离失所。难道这件事太子认为臣做的不对?”赵盏说:“道理你我都明白,要是不对,我怎惹了父皇气恼去说了此事?但我们都是人,快过年了,好好过个年不行吗?归还耕地的事,年后我再提。棉花的事,为什么要拖?过了年就要准备春耕,耽搁了春耕,于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不是用棉花来胁迫我吗?”赵雄说:“一旦春耕开始,如何归还耕地?收回耕地,重分耕地都要时间。假如晚了,同样会耽搁春耕。不是臣胁迫太子,臣不敢胁迫太子。既然要做,不能犹豫,拖不得。”赵盏说:“不是胁迫我还是什么?我不能说服父皇带头归还耕地,你们就不许我划出耕地种棉花。上次提及,到现在父皇都不愿见我,一直在生我的气。我还跟您说实话,这事很难办,或许根本办不到。不许我划分耕地种棉花,可以,我不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跟父皇说,将他的耕地都给我种棉花,他会答应。纵然不够,我去找赵默,把他的耕地也给我种棉花。这有什么难的?怎至于每次议事都这般拖沓费劲,气的我脑袋都要爆炸了。”赵雄跟上两步。“太子若是这般做,既是承认了军中耕地合法,今后更加难以归还了。说不定还会导致侵占耕地愈加严重,请太子三思。”赵盏说:“那就不归还了,能怎样?”赵雄说:“后果怎样,太子想不到吗?”赵盏说:“国朝建立至今,军官都要圈地,照样过来了,为什么到我这就不行了?”赵雄说:“太子明明知道这是大宋顽疾。此刻是根除顽疾最好的机会。顽疾不除,迁延日久,深入骨髓,能致人死命啊。”赵盏说:“除此顽疾,要让我父子决裂,让大宋将士骂我父皇过河拆桥吗?”赵雄说:“臣不敢。然而,除顽疾要用猛药,难免剧痛。父子之情岂会说断就断?大宋将士跟随官家出生入死,又岂会说官家过河拆桥?”赵盏说:“父皇爱兵如子,他不愿这般做。他年纪大了,又要过年了,这时我再去气他,该有多不孝?”赵雄说:“官家是大宋百姓的官家,太子是大宋百姓的太子。该当以天下百姓为念,怎能只顾得自家太平?”赵盏说:“平素说君王一举一动都是天下百姓的表率。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我对父皇不孝,难道这次却对了?”赵雄说:“官家归还耕地给,农民有地可种,四海升平,赞扬官家德政,祈求官家康健,这难道不是孝吗?”赵盏道:“怕是父皇不会这么想。”赵雄说:“太子无法说服官家,就让臣去说。”赵盏说:“我都说不动他,你如何能行?”赵雄说:“臣请死谏。”赵盏说:“死谏有用则好,没有用就是白死了。”赵雄跪地。“只求臣以死,能让太子下定决心。”赵盏去扶,他不肯起来。赵盏说:“决心我可以下,但不能急。”赵雄说:“官家曾有表示,元日之后会传位给太子。一旦官家逊位,再归还耕地必定不如现在有力度。要是不能彻底解决,今后麻烦会更多。”赵盏说:“没解决耕地之前,我不接受皇位就是了。”赵雄说:“皇权更替,怎能说不接受就不接受?国家大事,太子千万莫要儿戏。”赵盏叹道:“你是下定决心要逼我了。”赵雄说:“臣为国尽忠,毫无私心,求太子想想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百姓。”
当晚,皇宫中。赵盏与洪雨洛各捧着一小坛酒进到殿中。皇后喜道:“盏儿,有些日子不来看你父皇母后了。你父皇还能真生你的气?”赵盏说:“不生我的气最好了,我带了好酒来赔罪。”皇后说:“没那么许多说法,一家人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赵雁从内殿出来,瞥了赵盏一眼。“你的酒我喝不起。”皇后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父子间哪有隔夜的仇?快来坐下,我让人准备上好的菜肴。”赵雁说:“事情过去了?你问问他,过去了吗?”皇后很奇怪的看赵盏。赵盏说:“我想过去,可根本绕不过去。”赵雁说:“那你来干什么?又要气我吗?我年纪大了,能不能让我安安稳稳过一个年?你非要气死我才算完?”皇后忙道:“你说的什么?别说不吉利的话。”赵雁说:“是你儿子在气我,跑到家里来气我。”皇后说:“盏儿扛着国家大事,必定身不由己,你以为孩子愿意跑来气你吗?谁不愿意家中祥和安定?”赵雁说:“我可以尽全力支持他去治理国家,但我有底线。我不能带头害了大宋将士。”皇后说:“归还耕地怎么就是害了大宋将士?”赵雁道:“这些天你劝我很多次了,我不想再跟你多解释。反正这事我不干,逼我没有用。”赵盏道:“我想个折中的办法,跟您说说?”赵雁道:“哪里有折中的办法,你将治军看的太简单了。”赵盏道:“您会治军,所以我先来听听您的意见。”赵雁道:“治军第一位,爱兵如子。将士上战场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送死。统帅要取胜,便要珍惜将士的性命。”赵盏说:“不错,爱兵如子。您爱兵如子,为什么让将士住那样不能遮风雨的茅草屋?吃已经腐烂的粮米?这叫爱兵如子吗?”赵雁略微沉默。“我没有银子。朝廷每年该发的军饷,总要一拖再拖,甚至最后都不能补齐。我自己出钱为将士打造兵器,制作铠甲已捉襟见肘,哪有钱给他们盖房子?”赵盏道:“不,您不是没有钱,是您从未想过。您认为大宋王爷住豪华的宅邸,兵士住茅草屋是天经地义,没有什么不正常。”赵雁道:“我想过。”赵盏说:“您想过,为什么不去做?”赵雁说:“我说了,没有钱。”赵盏说:“我第一次要钱花,就给了我几千两银子。后来找你要钱,你也能凑上几万两。一间砖瓦房不过二两银子,怎么能说自己没有钱?”赵雁怒道:“好,你有能耐搞到钱,为八万将士盖了砖瓦房,不也是借了我的势?否则凭着你去哪弄到那么多钱?”皇后道:“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了,你们父子能不能好好说话?”赵雁说:“你儿子故意跑来气我,还让我好好说话?”皇后道:“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吗?”赵雁道:“我哪有这样的儿子?”皇后忙道:“别胡说八道。”
赵盏说:“我是从素素家里拿了五十万两银子。若不是您王爷的身份,素素也不会嫁给我,是我借了您的势。今天做太子,也是借了您的势。”赵雁道:“你知道便好。现在我仍是大宋皇帝,你不是。我有两个儿子,你并非不可替代。”赵盏木然不语。皇后哭着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赵雁说:“就是话中的意思。他不再跟我提那件事,便罢了。再提,我不保证会怎么做。”皇后说:“你真敢那么做,就是要逼着我和盏儿去死,到了那天别后悔。”赵雁的话平和了些:“不是我逼着他,是他逼着我,逼着大宋的将士。我作为皇帝,没了耕地照样过好日子。那些将士没了耕地,只依靠军饷如何养着一大家子人?必定许多军官会断了收入,导致家中败落,甚至妻离子散。多数军官都是积累军功一步一步艰难爬上来的,为国征战,怎能落得如此下场?”皇后对赵盏说:“盏儿,听你父皇的话,这事别再提了。”赵盏不接话。皇后对洪雨洛说:“带太子去看看玉儿,玉儿快生了。”洪雨洛来挽赵盏的胳膊,赵盏说:“忠臣能以死进谏,我何惜这太子之位?”赵雁冷冷的问:“你说什么?”皇后忙道:“盏儿,你别乱说。”赵盏道:“军中兼并耕地是国家顽疾,你我心中都清楚。这顽疾只能您亲自去拔除。只要我还主政大宋一天,只要我这个太子还没被废掉,我就不能不提。”赵雁勃然大怒,过来要打。皇后拉不住他,洪雨洛挡在赵盏身前。赵雁手臂一扫,洪雨洛滚出老远。皇后喊:“盏儿,你还不快跑。”赵盏见他眼中发红,真要动手打人,岂能白白吃亏?转身要走。赵雁抄起桌上的小酒坛扔了出去,正打在赵盏后脑勺上。酒坛碎裂,赵盏头上鲜血迸流,直挺挺的扑在了地上。皇后惊叫一声,奔了过来,将赵盏翻过,满手满地的血,她悲痛之下仰头晕去。赵雁双手剧烈颤抖,头脑空白,往前快走几步,跪在妻儿身边,心如刀割。这才大声喊:“太医,快点传太医!”
皇宫中乱了套,很快整个大宋都开始人心惶惶。当朝太子昏迷数日不醒,太子妃悲痛之余早产下一名女孩。皇后每天守着赵盏,以泪洗面,赵雁万分悔恨。很快他下达军令,带头归还军中耕地,军中响应,积极归还。户部官员着手接收统计,分配给无地少地的农民,百姓拥戴。年后,大理战事明朗。高氏将段氏彻底击败,段智兴自焚于庙中。高氏得国,不及庆祝,仇不见亲率大军兵临城下,高氏投降,大理灭国。春耕临近,划出十万亩耕地,五万亩种植棉花,五万亩种植亚麻。铁制农具普及完成,风调雨顺,春耕格外顺利。国家大事都在按照赵盏之前的布局有序进行着。夏初,赵盏依然未醒。皇后和赵雁都苍老了许多。赵雁每天都来门口看看,不敢进去。这天终于迈进门槛,对皇后说:“你回去歇歇吧,换我在这守着。”皇后不理会他。赵雁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是我的大错,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我也没想到会成了如今的局面。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会下死手?”皇后沙哑的说:“太医说伤及头脑,或许永远都醒不来。”赵雁喉咙发紧。“别听太医瞎说,或许很快就能醒了。”他问小锦:“小锦,你跟盏儿最亲近,你说是不是?”小锦含泪点点头。皇后说:“说正事吧。”赵雁问:“什么?”皇后说:“将赵默和红妃接到宫中。让赵默做太子,让红妃做皇后。”赵雁惊问:“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有这个意思?赵盏是我嫡长子,你是我正妻,他们不能相比。”皇后说:“这话不是你第一次说了,有什么用?盏儿是你嫡长子,你不是一样对他下了死手?我是你正妻,你在我面前将我儿打得昏迷不醒,我算什么?”赵雁虎目含泪。“是我错了,我,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皇后说:“我明白事理,可以成全了你们,你什么都不用说。红妃对你顺从,赵默也不会忤逆,比我们母子更让你舒心。你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吧,普天下没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赵雁道:“绵竹,我,我从来没想过。”皇后说:“你别叫我的名字。当初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人。”赵雁低头不答。皇后说:“我儿从小身体不好,多灾多难。鬼门关走了几次,我想他做了太子,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谁能想到,竟会被亲生父亲打得这般惨重。你让赵默和红妃来吧,我带着盏儿回扬州城,住在景王府里。盏儿若是还有口气,我就照顾他。他若是死了,我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就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