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份,江南天气回暖。春种工作陆续展开。司农寺挑选了大量香料种子,交给农民种植。由朝廷作保,收成时朝廷定价收购。这比种植粮食要赚钱,种子还免费提供。交易划算,农民也信任朝廷,大批种子很快发放完成。没有阁臣反对,朝中官员更是赞同。毕竟放些香料在饭菜中,的确更有味道。民以食为天,吃饱了后,还要保证吃得好。现在未必能保证寻常百姓吃的多好,但寻常饭菜更可口些,算是吃得好了。实现香料的本地种植,不仅可以为饭桌增辉,提升民心,还能做贸易赚钱,何乐不为?因为香料在官员和市场都少量发放,很受欢迎。为了避免农夫获得种子后,又拿到市场贩卖换钱。朝廷下旨,春种开始后,不许香料在市场流通,一旦发现,最少三年大狱。香料种植主要集中在京城周围,胡椒,八角,孜然,姜这些都由司农寺派人统一教授种植,并且对种植到收获全程进行监督。仍难免有农夫偷偷留下一点点吃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司农寺的官员懂得农民的艰辛。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收获了粮米,最终挨饿的竟还是农民。这些香料到了收获后,或许恰恰是农民尝不到味道。所以,对于农民留下些吃用,只要不太多,司农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装作看不见了。
谷贱伤农,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教训。但粮食是国家根基,粮食贵了,更容易导致民不聊生。确保粮食价格处在合理范围,大宋做的努力就是建立常平仓,不允许擅自宰杀耕牛。可这显然还不够。该如何做,一直是赵盏的一块心病。按照现代的说法是要提升生产力。只要粮食产量提升,粮价不提升,薄利多销,农民依然不会少赚钱。则谷贱伤农的说法便不存在了。以宋朝的科技水平,大幅提升生产力本不现实。赵盏能做的,做完的只有全部更换铁制农具,这的确有大用。磨刀不误砍柴工,铁制农具提升了效率,增加了许多粮食产量。后来朝廷施行保马法,为军中增加军马,同时也为农民提供了马匹帮助耕种运输。这都是有效的。纵然遇上了天灾,大宋依然能保证全国粮食供应。只要没有贪官污吏贪腐救灾钱粮,也不会出现大灾情。朝廷做的已经足够好了,赵盏并不满意。他在江西答应过那个小姑娘,今后不让大宋再饿死了人。只要大宋还有人饿死,他就不会对自己满意。任重而道远,励精图治,行则将至。既然不能大幅提升生产力,那还剩下两个办法。一个就是大片优良耕地,旱涝保收。赵盏早就盯上了东北方的那片黑土地,金子一样的黑土地。诚然,那片黑土地对现在的大宋来说,实在太过遥远。哪怕近在咫尺,想从金人和辽人手里夺过来,也是难如登天。但早晚,都是大宋的土地。短期内,倒是别想太多。另一个办法,就是获得可以大规模耕种,产量更高,更适应环境的农作物。玉米,玉米,玉米。当有那么一天,黑土地和玉米都有了,他才能挺直腰杆对那小姑娘说:我兑现了承诺,大宋不会再饿死人了。
说起那个小姑娘,他家最近出了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赵荀娶妻。成亲多日后,才给赵盏呈上了请柬,并为赵盏单独设宴。赵荀结婚,赵盏不能不给面子。既然成婚当天没有邀请赵盏,自是不愿太过高调,赵盏便带着随从微服前往赵荀府邸。赵盏坐在正厅主位,赵荀与妻子陪在下首,他的妻子是严蕊。赵盏真心为他们高兴。赵荀结发妻病逝,一直郁郁寡欢,如今有了才女相伴,婚姻美满,宜室宜家。严蕊曾入贱籍,却在面对权势时,怀瑾握瑜,能明辨是非,岂能只以才女来评价她?每每念及此处,赵盏又想这怎么撤了朱熹的江西转运使,将他赶回家去。一代大儒本不能与被人瞧不起的歌伎相提并论,但凡放在一起,都该是对大儒的侮辱不敬。为何在赵盏看来,这位大儒与歌伎相比,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当然,赵盏的心中,严蕊在天上。她纵做过歌伎,曾身在贱籍,仍如天上的白云,不染纤尘,纯洁无瑕。赵盏多次举杯,祝贺这对璧人。
饮宴过半,天不早了。虽然赵盏不遵守宫门关闭的规矩,晚上总有诸多危险。幸好现在没了言官,否则又是一堆指责官家不自重安危折子,说不定要连带弹劾了赵荀。如今倒是清净了。可随从不敢丝毫大意,又不敢擅自进到正厅打扰,只暗暗怪罪洪雨洛。她跟随官家身边,为何不提醒?赵荀作为禁卫军顶头上司,他知道其中干系,对赵盏道:“官家,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臣再派一队人马护送。”赵盏问:“什么时辰了?”赵荀答道:“戌时刚过。”赵盏道:“好吧,你们都早些休息,我走了。”刚要起身,严蕊道:“官家,还有最后一支舞,编排多日,官家能否看过?”赵荀道:“官家日理万机,能来已是天大的恩典。这支舞早不献,到了宴会将结束才想起,岂能再耽搁了官家时间?”严蕊道:“这支舞本要等宴会结束,免得影响了宴会的气氛。”赵盏道:“不妨,不差这点时间。准备了多日,要是我不看,不是白准备了吗?请她们上来吧。”赵盏复又坐下,赵荀不好再多言,只得跟着落座。严蕊对左右侍女低声说了什么,侍女去将赵程等人带了出去。赵盏道:“一支舞而已,为什么不让他们瞧?”严蕊道:“她们是孩子,能参加夜宴,与官家见面就满足了,哪有资格欣赏舞蹈?”赵盏身为客人,不多问了。
很快,从外面进来二三十名舞女,穿着半透明的绸缎衣裳,在厅正中起舞。个个容貌美艳,舞姿优美,却略带轻挑。赵盏虽感意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看的有滋有味,难免心猿意马。赵荀早惊得一身冷汗。这是什么场合,这是要干什么?厅上坐着的是大宋皇帝,这些舞女显都是风尘女子。让这些低贱女子给官家献这样的舞,想找死吗?偷偷看赵盏,见赵盏并无怪罪之意,稍稍放下了心。再看妻子,严蕊眼里满是歉意。赵荀顿时明白了许多。这场舞蹈就是妻子有意为之,甚至这场宴会早设计好了。妻子要见官家,想要与官家说些什么。可我是大宋宗室,你作为我的妻子,想见官家有什么难?为什么要带着一群歌妓舞妓,跳这种轻挑舞蹈,以这种方式见官家?他隐隐发觉事情不妙。握住严蕊的手,对她摇摇头。严蕊眼里的歉意变得无比坚定,似乎这是她必须要做的,这是她的责任,不可推卸,谁都不能阻拦。赵荀与妻子相处,深知妻子性格,他是绝对劝不动的。轻轻捏捏严蕊的手,算是妥协了。
舞曲结束,舞女却不退场,分两排站在厅中,含情脉脉的望着赵盏。赵盏定了定神,起身鼓掌。旁人只能跟着鼓掌。赵盏说:“舞得甚好。”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心里发痒。在这方面他控制的很好,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男女欲望。每个人内心深处住着一个魔鬼和一个天使。它们互相争斗,但永远不可能将谁彻底消灭。善良和邪恶,伴随此生。善良的人将恶魔关在牢笼中,不许它出来。邪恶的人让恶魔将天使踩在脚下。赵盏就是那个竭尽全力将恶魔关在牢笼中的善良人。可随着权力的无限扩张,恶魔变得越来越强大。他根本无法保证,到底这个恶魔还能被关多久。任何一个恶念,或许都是打开牢笼的钥匙。一旦将恶魔放出来,再想将它关回去,就千难万难了。那些年轻时的圣明君主,最终成了昏君暴君,可能无一例外都放出了恶魔。而恶魔也好,天使也好,邪恶也好,善良也好,不都是那个真真切切的你吗?幸好,至少现在,赵盏还能保持理性,不给恶魔出逃的机会。他说:“今晚的宴会很不错。我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先回去了。”严蕊道:“承蒙官家恩典,无以为报。如果官家喜欢,挑选几名舞女带回宫中,只伴日夜欢娱。”赵荀惊得说不出话。到底要如何?宫中年轻美貌的宫女成百上千,官家身边怎会缺女人?哪怕缺少女人,也不会要这些乐籍女子。将这些女人送给官家,就是大不敬的罪。赵盏沉默不言,也不敢去看那些舞女。眼睛会放电,他怕看过了就收不回来。严蕊接着道:“什么时候官家厌烦,将她们送出皇宫就是。此后与官家没有任何瓜葛。她们都是贱籍,只配供人玩乐。”赵盏心思一动。其实他克制住欲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怕事后要承担后果。当然,他完全不可以不承担后果,谁都不敢说什么。但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又不负责,难免深感愧疚。这些舞女与宫女不同,说得难听点,她们本就是干这个的,我负责什么?我有什么好负责?但严蕊的话仍是刺痛了他。她们都是贱籍,只配供人玩乐。贱籍,谁愿意入贱籍?她们过的悲惨,我不能这么做。
赵盏没有了丝毫欲望,正色道:“我当什么都没听到。”严蕊问:“是她们长得不够美貌,不能入官家的眼吗?”赵盏道:“皆是美女。”严蕊问:“是官家瞧不起她们吗?”赵盏道:“都是大宋子民,我怎会瞧不起她们?”严蕊问:“那为何官家不肯挑选几个带回去?”赵盏看着这些舞女。“你们这些年受尽了白眼,任人欺凌,低人一等。本已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我再刺上几剑,还是人吗?”厅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舞女都收起了之前轻挑的神色,齐齐跪倒。严蕊走到众舞女之前,共行跪拜之礼。她直起身子,不站起。“今日宴席,只想亲眼看看官家如何看待我们这些贱籍女子。若是官家瞧不起,将歌妓舞妓当成玩物,姐妹们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官家将我们当成大宋子民,并无瞧不起,便大胆想求官家一个恩典。”赵盏略微想想:“好,我免了在场所有舞女的贱籍,算是给你和副帅的新婚贺礼。”严蕊道:“官家,我想为整个大宋万千贱籍姐妹,求官家一个恩典。”赵荀暗暗叫苦。果然赵盏话中不悦。“我为在场舞女免除贱籍,是给你的新婚贺礼。要我为大宋所有贱籍女子免除贱籍,这是国事,岂是恩典这么简单?”他问赵荀。“副帅难道什么都不知道?没与夫人说明白吗?”赵荀急忙跪倒:“臣全都知道,请官家治罪。”严蕊道:“官家,他什么都不知道。若是知道,怎会允许?”赵盏有些恼怒。正看到了舞女后面角落跪着的苏小青。他问洪雨洛。“你也掺和进来了是吗?”洪雨洛点点头,伏在地上,一个字都不说。
不是赵盏喜怒无常,哪怕严蕊的提议都不错,关乎国家大事,就不是在这种场合能提的。带着一群歌妓舞妓,在宴会后请求恩典,让赵盏怎么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免除全国贱籍,定要下发政令,这本就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添油加醋,传来传去,不定说成什么样子。要是不合规矩,更容易变成抹不去的污点。关键是赵盏的确什么都没做,冤不冤?赵盏拂袖要走,严蕊大声说:“官家是君父,子民的话听听何妨?”赵盏说:“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什么建议,按照规矩向朝廷提。”严蕊道:“官家圣明君主,民告官,只要告的对,不受惩罚。在各司法衙门前设木箱,允许百姓投供状。可百姓有什么建议,该如何让官家知晓?官身可以上书,百姓怎么办?”赵盏道:“御史台,大理寺,刑部是司法衙门。京兆府和皇宫外都有木箱子,可以在这两处投放。”严蕊道:“贱籍女子的生死都无人在意,纵然投下了什么建议,如何才能到得了官家手中?”赵盏犹豫片刻:“你是副帅的夫人,可以让副帅直接上折子给我。”严蕊道:“夫君是堂堂殿军副帅,如何上折子为贱籍女子说话?”赵盏道:“你要是在乎副帅的身份名望,何必闹这一出?”严蕊道:“夫君待我极好,是我对不起他。此生不能日夜服侍,只求来世报答。我虽早不是贱籍,亦是女流,也懂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只求官家透过乐坊表面的笙歌燕舞,听听那背后的哭声。算上我,这里三十三名姐妹,能救大宋万千姐妹于水火,已抱必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