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仇莲果然早早的等在了院外。仍穿着单衣,站不稳。见到赵盏,又跪下磕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只求能让赵盏可怜可怜她,出一言救了杜陵。赵盏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面色煞白,眼里尽是血丝。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她的嗓子非常沙哑。“官家,都是我的错,和他没有关系。是我想他,他什么都没做。”赵盏望着她,不喜不怒。仇莲被他看得有些慌乱,又要磕头。赵盏问:“你的杜郎叫什么?”仇莲眼里闪着光芒,忙答道:“他叫杜陵。”紧接着道:“杜陵原本是我爷爷的亲兵。后来升为昭武校尉,留在了云南。官家,他有军功,为大宋立过功劳。”见情郎有救了,仇莲的嗓子竟没刚刚那般沙哑。赵盏点点头,不与她多说,带着洪雨洛逐渐远去。仇莲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扑在地上晕死过去。
年后并无大事,赵盏不会为了个校尉召集内阁会议。更不会亲自处理。他明白前因后果,想得出是仇茗所为。低调处理最合适,闹的满城风雨反而不好收场。议政厅偏殿,岳霖和留正商量着什么。赵盏走进来,两人起身行礼。赵盏问:“你们有重要的事要办?要是抽不开身,我去找别人。”留正道:“臣等并无要事。官家有什么吩咐,臣即刻去办。”赵盏道:“不必麻烦枢相了。岳将军去一趟兵部,问问是否有个叫做杜陵的校尉被兵部关押了。”岳霖与留正对望一眼,岳霖道:“官家要办的事与我们商议的事似乎是同一件事。”赵盏问:“你们也知道了?”留正道:“昨天下午西北军团练使吴曦向枢密院呈递了李帅的亲笔信。信中讲,西北军云南驻军昭武校尉被人持兵部印信擅自拘押。要求兵部给个说法。现在告到了枢密院,那么兵部一定没给出说法。岳将军行尚书令职责,重点分管兵部和刑部。我俩正商量该怎么办。枢密院直接插手太早了。一旦枢密院插手,多半要动军法。还是想先查查具体实情,再做决定。”岳霖道:“到底有些蹊跷。兵部和云南小小的校尉有什么恩怨?竟不远千里将他拘押。能动用兵部印信,定是兵部高官,这般做的后果岂能不知晓?”他顿了顿。“臣没想到官家也听说了此事。”留正忙道:“当然是李帅让人将信呈递给了官家。李帅与官家的关系极好,官家肯定要管。”留正怕岳霖多说多问,才拦住了他的话。留正掌管枢密院多年,早练得十分圆滑。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君上的心思,别去猜。不管官家如何得知,按照官家的吩咐去做准没错。他说:“奉官家的旨意,派岳将军去兵部问问?”赵盏说:“副相说的不错,兵部高官和小小的校尉能有什么恩怨?这样的错误太低级,兵部可能只是抓错了人。”岳霖问:“官家的意思是,不追究兵部的责任?”赵盏说:“不论打错小错,犯了错仍是要追究。让叶适亲自给李尧回信致歉。不必深究,象征性的惩戒便够了。”赵盏压根不提让岳霖去查杜陵是不是真犯了大罪,只说兵部抓错了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岳霖与留正都明白赵盏的意思,无须多言了。
仇茗如热锅上蚂蚁,一着急,又病倒了。仇莲进了宫,她一定会跟官家说。官家一定知道了杜陵被抓。为什么一直没有官家的旨意下达?我到底该怎么做,官家你倒是给我指条路。眼下告到了枢密院,枢密院定要派人来查,我哪里经得起查?抓杜陵的原因死活不敢说。那么就坐实了没有证据,擅自抓人的重罪。李帅是二镇节度使,爱兵如子。如今追到京城来问,必然要个交代。李帅跟在太上皇身边许多年,深得器重。听说官家做景王府小王爷时,李帅就与官家走的很近,是实实在在的心腹。若不是心腹,怎么能将西北军权都交给了他?仇莲做出那等事,官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很大怨气。我这个皇亲国戚和心腹爱将比起来,算个屁?唉,兵部侍郎虽无统兵权力,仍是很大的官了。虽不能与父亲的灭国天功相比,也足够光宗耀祖。我不知足,想做皇亲国戚,惹下了天大的祸端。事到如今,怪女儿有什么用?其实也怪不着杜陵。年少英才,前途无量,女儿与他当属良配。你们偷偷摸摸,不敢让人知晓。若早让我知晓,我未必就不会答应。现在怎么办?弄不好我们都得死。我死便死了,怕是要连累了父亲,连累了妻儿。还要连累了尚书大人。
叶适做兵部尚书时间不长,平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怎想到这飞来横祸。仇茗说可以独自承担,为何一直没能让官家下旨处理?非要拖到吴曦将兵部告到了枢密院。等下枢密院传我问话,我该如何回答?跟枢相直接说我什么不知道?一部主官,出了事说不知道,还做什么主官?滚回家去吧!官家越级提拔,将兵部交给我管理,我怎对得起官家?跟枢相说,全是我的错。我冤枉不冤枉?枢密院能动军法,真较起真来,我如何承受得起?这位尚书急的满头大汗。要是将责任推给了仇茗,我顶多算是治下不严。的确是仇茗背着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枢相大可派人去查。偏偏仇茗是皇亲国戚,枢相未必真敢查。最后谁背锅,不还是我背锅?当时思虑不周,现在看,整不好我才是最惨的那个人。皇亲国戚,你算什么皇亲国戚。这么多天,连官家的面都见不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皇亲国戚。出了事,你生病卧床不起,我怎么办?思来想去,脱了官服官帽,坐在堂上等着枢密院来人。是福还是祸,总躲不过。听天由命吧。
两日后,叶适和仇茗坐在一起饮酒。酒桌上谈笑,绝处逢生。擅自拘押将士是重罪,甚至死死罪。最后的处理结果只是免了叶适一年薪俸,让叶适给李尧写信道歉。对于他俩来说,这个结果比预想的最好结果都要好上千百倍。背后自是有赵盏的授意。叶适认为仇茗这个皇亲国戚还是不错的,关键时有大用。仇茗认为叶适此人可交,没将自己供出来,独自担责,是很好的上官。两人彼此感激敬佩,喝了顿酒,成了极好的朋友。叶适不会知道,赵盏此举和仇茗没有任何关系。他是被仇莲折腾的没有办法,不能不管。他不能眼看着仇茗这年轻的姑娘冻死病死。他表面上只是在维护大宋律法,将这事遮掩过去而已。仇茗也不会知道,因为处罚太轻,叶适如同遇见了天下大赦。没必要旁生枝节,哪里会多说半个字?叶适不是那些空谈义理的儒者。假如威胁到了身家性命,莫说威胁了身家性命,就算是影响到了仕途,他都会把仇茗牵扯进来。反正谁都不知道实际情况最好,免得互相埋怨猜忌,对日常兵部工作也不利。
这个季节的南京城,碧草芬芳,春意盎然。官道一侧停着辆马车,数十名护卫微服散在周围警戒。仇莲心绪纷乱,规规矩矩的坐着。这是赵盏给她的恩典,允许她亲眼看着杜陵平平安安的离开京城,以了却心中大事。仇莲期待杜陵走来,能远远的看一眼。又怕杜陵走来,再走远,再也看不见了。此一别,永生永世,不再见。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睛。赵盏说:“擦干了眼泪,别哭花了妆。我让杜陵晚些天走,就是要让你休养身体,别那般憔悴的来送他。”仇莲用手帕擦去眼泪。“我只想远远看着他走,他不会知道我来送过他。”赵盏说:“或许知道。”仇莲问:“官家能让我与他见一面?”赵盏说:“不一定。”仇莲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我不见他。知道他平安,我从此与他彻底断绝思念,当做从未相识过。”赵盏说:“说起来容易,你怎么断绝思念?相识一场,刻骨铭心,哪是说忘了就能忘了?”仇莲道:“官家能救下他的性命,没让无辜人卷入其中,我再无遗憾。忘掉虽难,我尽力去忘。”赵盏说:“我放了杜陵是维护国家律法。他本没犯罪,就不能胡乱抓人杀人。跟你关系不大,不必放在心上。”沉默片刻。仇莲说:“官家仁慈,是圣明君主。”赵盏问:“仁慈就是圣明君主?”仇莲想了想。“圣明君主一定是仁慈的。”赵盏说:“我认为圣明君主,该仁慈时仁慈,不该仁慈时绝不能仁慈。”仇莲道:“官家要杀要剐,仇莲无怨。全是我的错,只求官家不要牵累了家人。”赵盏道:“我要是心狠手辣,想要杀人,老早就杀了。”仇莲舒了口气,大石头落了地。
半晌,仇莲偷偷看了眼赵盏。小声说:“要是官家不嫌弃,我从此一心一喜,侍奉官家。”赵盏不说话。仇莲说:“我没有资格侍奉官家。官家这等人,只有完颜皇后,锦贵妃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赵盏道:“记得你曾说,官家是圣明君主,能嫁给官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你不想要这个福气。当时我挺生气。像是与我说,你是好人,是我配不上你,你能找到更好的女子。通常这种说辞都是拒绝的借口。现在你看到了,我的身边的确有更好的女子。”仇莲道:“皇后和贵妃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她感激完颜玉改了火灾调查结果,免除了她的重罪。她也相信赵盏肯出言救下杜陵,一定有小锦的帮忙。皆是大恩,无须言明。赵盏听她真心真意夸赞完颜玉和小锦,很是高兴,仍是谦虚道:“还行吧。毕竟是皇后和贵妃,她俩肯定,该当比普通女子好些。”他喝了口水,推开木窗,看着官道上的行人马车。喃喃的道;“这路得修啊。”仇莲说:“官家想如何处置我,我都甘愿受罚。”赵盏愣了下。“你的事稍后说。”问道:“什么时辰了?”洪雨洛走到窗边答道:“快到午时了。”赵盏说:“赶远路还不尽早。等到中午下午才走吗?哪有这么赶路的?”洪雨洛道:“要是官家饿了,我准备了点心。”赵盏道;“不饿。”问:“你随身还带着点心?”洪雨洛说:“官家胃不好,我便想着带了些。”赵盏点点头。“你变得越来越细心了。”洪雨洛抿嘴微笑。一抬头,赵盏已关上了木窗。她大感失落,走到一旁,望着官道的动静。正望见一行车马出现在不远处,旗子是李帅的标志。她跑到马车边。“官家,看见他们了。”赵盏问:“多久能到这?”洪雨洛说:“很快就到了,顶多半炷香。”
仇莲愈加慌乱。赵盏却不为她开窗。仇莲不敢开口,不敢故意去看。过了一会儿,赵盏说:“昭仪刚刚患病死了,从此大宋没有仇莲这个人。你下车跟着你的杜郎走吧。”这一惊非同小可,仇莲颤抖的问:“官家,您说什么?”赵盏说:“我成全了你们的姻缘。你们今后好好过日子。”仇莲不敢相信,她竟有些发晕。问:“官家,您能再说一遍吗?”赵盏将一封信递给她。“出了这等事,李尧肯定要见杜陵一面,此行先去金城。这封信是我写给李尧,要他关照杜陵。今日起,世上没有仇莲,你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信让杜陵交,事让杜陵出头说。相关事务李尧都会帮你解决。不能与家人朋友联系,他们全当你死了。别惹出其他麻烦。”仇莲捧着信,泪如泉涌,抑制不住无限的激动。她咬了下手指,吃痛才知道不是梦。她望向赵盏,一片模糊,说不出话。赵盏说:“这段时间,你受了许多苦,我也遭了许多烦心事。你我扯平了,谁都不欠谁。你忘不了杜陵,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对你我都不好。幸好现在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莫不如自此断了,对你我都好。”他打开木窗。能看见车马慢慢的走着,眼看着要从前面官道走过。赵盏说:“擦干了眼泪。别在我这哭,去跟他哭,最后笑着跟他走。”仇莲用手帕捂着眼睛。赵盏说:“你要是还哭,我当你不愿意跟他走,是舍不得我,便不放人了。”仇莲啜泣的说:“我余生日日为官家,皇后,贵妃祈福。”她将手帕翻过一面,擦去眼泪。赵盏说:“去吧。”仇莲望着赵盏,喉咙一哽。赵盏说:“再不去,车马走远了。我就带你回宫。”
杜陵与吴曦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时不时回头。听有人喊他杜郎,他勒停了马,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再相见,恍若隔世。下马时,没踩住马镫,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跑去与仇莲拥抱在了一起。成全很难。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强捏在一起,最容易演变成悲剧。莫不如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只当做人生路途上的匆匆过客。何况,赵盏身边有更好的女子,她们更值得赵盏去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