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念桐看着众人,并不回答郑汝谐的问题。她连死都不怕,绝非惧怕这样的大场面。赵盏问:“你还有什么顾虑?”秋念桐摇摇头。她说:“民女是四川人,住在成都府。官家知道成都府吗?”赵盏道:“巷陌笙歌不断,芙蓉花开满城。我怎会不知道成都府呢?”秋念桐道:“官家似乎对后蜀皇帝孟昶和花蕊夫人之间的故事更感兴趣。”赵盏道:“爱情故事总是比其他故事更容易流传,更容易给人更深的印象。我没去过成都府,倒是对芙蓉城里的芙蓉花很向往。”秋念桐道:“现在芙蓉城里的芙蓉花每年都会盛开。要是官家去了,芙蓉花因此凋落,便不好了。”她是在用隋炀帝南下看琼花来讽刺赵盏。谁都听得出来。现在的大宋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力强盛。哪怕仍有许多不足之处,可也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不管怎样,都不该将大宋官家与残暴的亡国之君放在一起比较。众臣耸然动容,岳霖更是拍案而起。郑汝谐怒道:“大胆,敢与官家这般说话,你不想活了?”秋念桐道:“我本不想活了。”这位大理寺卿竟被她怼的无法接话。赵盏喝了口茶,示意岳霖坐下。他慢慢的说:“杨广在位时,开凿京杭大运河、修缮洛阳城、西征土谷浑、三征高句丽,重建丝绸商路。哪怕一千年以后来评价这段历史,也会说他制定的国策没有错。千秋功业,造福后世。但他一定有错,错在了不恤民力,穷奢极欲。不懂得百姓是国家根本,不懂得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杨广锐意改革,有非常远大的理想和抱负。这点我与他很像。他不恤民力,不将百姓当人看。我与他不同。我一直要学着爱惜百姓,了解民间疾苦,为改善百姓生活努力奋斗。他穷奢极欲,大修宫殿。我要学着生活节俭,不为一己之私,令国家和百姓增加负担。杨广做了亡国之君,天经地义,并不冤枉。我要是做了亡国之君,天数使然,如何努力都难以更改,我也不必觉得太冤枉。”他接着道:“都坐下,放松些。我从不敢奢望建立个千秋万载不变的王朝。王朝与人没什么差别,会老,会死,自然规律。只要我们能不辜负属于我们的这个时代,就没有什么遗憾。”他对秋念桐道:“你将我比做杨广,对也不对,不对也对。”秋念桐万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说。其实自从赵盏作为皇太子主政大宋,到即位皇帝至今,所有政令皆于民于国有利。现在赵盏要是想去成都府看芙蓉花,百姓未必会夹道欢迎。芙蓉花到了凋谢时,也未必会为赵盏多停留些日子。至少,芙蓉花不会为了不让赵盏看,故意在开放时节凋谢。秋念桐亲眼见过赵盏和皇后贵妃的日常生活,她怎能将赵盏与杨广做对比?她说:“民女知错了。”赵盏道:“你蒙受了冤屈,心中有怨气。我是大宋君主,你的怨气对我发,没有错。”秋念桐哽咽道:“官家是圣明君主。或许民女的冤情能够昭雪。”
她平静片刻,开口说道:“淳熙七年,父亲中举子,此后屡试不中。但生活还算不错,有些家资。从小父亲教我读书写字,请人教我做女红。生在书香门第,及笄之后,许多门当户对的人家请媒人说媒。因为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也不舍得离开,父母打发了媒人,全没答应。去年年底,有人酒后到我家来砸门,要我跟他回去,做他第十四个小妾。父亲非常生气,要将他赶走。他与随从将父亲打得七八天下不来床。我去成都府衙控告,官老爷听说对方身份,不敢管,将我打发回来。”郑汝谐问:“那人是谁?”秋念桐道:“请大人莫着急问,听我说完。”她道:“之后,那人更加肆无忌惮,经常带人到家里骚扰。胡乱打砸,辱骂我父母,想逼我答应随他回去。有一次他说,让你做我小妾,是瞧得上你。将你捉回去,捉回去,做成了事,什么名分都不给你,你能怎样?他在成都府,什么都不怕。或许在四川,在整个大宋他都没什么怕的。父母担忧我的安危,将我送到乡下姑姑家里住。”赵盏看着赵祚,赵祚负责宗正寺,他的眼里也很奇怪。成都府,或许有大宋宗室居住。显然没有地位特别尊贵,敢无法无天的宗室。在整个大宋都没什么怕的,谁有这么大的势力?“我在姑姑家住了段日子,不知那人怎的寻到了。姑姑将我藏在村外的山上,以免被他捉到。我独自在山上住了五天,偷偷的回村。才知道...”她擦去刚溢出的眼泪。“才知道那人寻不到我,气急败坏,就将我表妹捉了走。姑姑和姑父不肯害了我,被他打伤,阻拦不住。他们哪里算的是人?六七个人在村外将我表妹糟践了。表妹刚刚满十三岁,受不了刺激,疯了。我回到姑姑家里,抱着表妹哭了一天一夜。想着那人再敢来,我答应跟他回去,趁机与他同归于尽。后来想,我与他同归于尽,我家里人肯定都活不了。遭了许多事,为了保全家人,我莫不如就顺从他了。除此之外,我能怎么办呢?”赵盏道:“成都府衙不敢管,你为何不去监察司和提刑司去告?”秋念桐含着眼泪问:“监察司和提刑司就管的了吗?我原来以为他们管的了。”她咬着牙。“那天晚上,我睡着了。表妹什么时候跑出去,我不晓得。村里人四处帮着找,最后发现表妹淹死在了井里。不两天,姑父害了心病撒手去了。姑姑整天坐在门口,不哭不笑,不说话。我心如刀绞,是我害了他们。”赵盏道:“不是你害了他们,是那个王,是那个人害了他们。”他想说是那个王八蛋的错。但想八成和自己沾点亲戚,这么说,等于把整个宗室,连带自己都给骂了。可这是赵盏心里的话,那就是个王八蛋,不算是人。打定了主意,管你是谁?大宋皇帝都不敢动你?试试看!
赵盏问:“那人是谁?叫做什么?”秋念桐道:“民女还没说完。”赵盏问:“他还做了什么?”秋念桐道:“我不能让表妹死的不明不白,到成都府的监察司递交供状。四川监察使刘光祖大人接了供状,承诺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从监察司衙门出来,那人就带着随从来了。我逃进监察司,那人要进来捉我。监察司的差役不许他们进,他说出身份,差役不敢阻拦。刘光祖大人亲自说了他的罪状,他说就算告到皇帝那里,他都不怕。还威胁要杀我全家,将我卖进妓/馆里去。我不敢回家,住在城中客栈。怕被他发现踪迹,相隔三天换一次住处。过了十几天,我去监察司询问。刘光祖大人跟我说,恐怕监察司管不了。”赵盏脸色难看,他不开口问。各省各路的监察司都由御史台直接管辖,陆游是御史台主官。监察使说管不了,他脱不了干系,问:“恐怕监察司管不了,他就是这么说的?”秋念桐道:“是。”陆游问:“一个字都不差?”秋念桐道:“不差,一个字都不差。”陆游站起,对赵盏说:“臣甘受责罚。”赵盏说:“设立监察司,就是要摆脱当地官府的影响,让百姓不至于控告无门。每位监察使都是从全国官员中认真挑选。刘光祖我有印象,他是赵汝愚举荐。赵汝愚说他性格刚强,不会屈从权贵。论谏写的铿锵有力,大道理比谁都会说。真正让他去任实职,为百姓办点事,怎么就怕了?”陆游道:“是臣治下不严。”赵盏道:“刘光祖是我亲自用的,用人不明,荐人不明。这事我和赵参政去算。”秋念桐说:“官家,刘光祖大人有苦衷,不是他的错。”赵盏说:“作为监察使,直接说管不了,还没有错吗?”秋念桐说:“那个人,无法无天。刘光祖大人,的确管不了。”赵盏说:“监察使管不了,可以上报到御史台。”问陆游:“御史台知道吗?”陆游答道:“据臣所知,御史台没收到从四川来的消息。”秋念桐说:“因为四川监察司的消息传不到京城。”赵盏与陆游同时问:“你说什么?”
秋念桐道:“那天刘光祖大人和提刑官李大人都在监察司里。刘光祖大人跟我讲,恐怕监察司管不了。我问为什么?大人跟我说,监察司派出了信使上报南京城御史台,没有得到回复,信使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失踪了。他一边派人寻找,一边另派亲随去南京城。亲随刚回来,半路被人截杀,受了重伤。”赵盏揉着太阳穴,额头冒出了汗珠。王淮对陆游做个手势,让陆游坐下。对郑汝谐使个眼色,郑汝谐会意,大声道:“你不可信口胡说。再敢胡说,是死罪!”这事太大。敢公然截杀朝廷官差,与造反何异?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赵盏最看重上闻下达。天高皇帝远,最怕自己在京城中变成聋子瞎子,被下面的人欺骗。为此他设立了监察司,现在连监察司的人都敢杀,奶奶的,如果是真的,我真成了聋子瞎子。他抬起头,等着秋念桐的回答。他祈祷着,秋念桐亲口回答,自己全是胡说的。如果她回答是胡说,我不治她的罪。赵盏更清楚,秋念桐死都不怕,何必胡说八道?果然,秋念桐一字一句的说:“民女所说句句属实。如果大人不信,可传问四川监察司和提刑司两位大人。如果民女有半个字胡说,甘愿就死。”郑汝谐看着王淮,王淮说:“官家要是身体不适,今天到此为止吧。”赵盏说:“继续。”王淮对洪雨洛说:“给官家泡一杯新茶。”洪雨洛应了,吩咐下去。
郑汝谐问:“之后发生了什么?”秋念桐答道:“刘光祖大人说,他正在和提刑官商量对策。但恐怕成都府周围的官道都被盯住了,信使根本出不去。干系重大,只能依靠信使最为稳妥,其余办法都不可行。乔装成平民百姓或可隐瞒过去,但朝廷文书有规制,必须用专门的信筒封装,口上封蜡。信使还要携带腰牌以证明身份,根本无法隐藏。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御史台不会认可。何况,一路上危机重重,乔装也不能保万无一失。那人在成都府势力极大,我早晚躲不住。我走投无路,求刘光祖大人再帮我一次。刘光祖大人见我可怜,答应和提刑司各派一人乔装成平民,分道去南京城。不带腰牌和信筒,除了公文之外,还携带主官亲笔信,以证明身份。”刑部尚书徐应龙道:“之前是有个人说从四川提刑司赶来。他带着四川提刑官的亲笔信,信上有官印。但是文书被大雨淋湿,字迹模糊,看不清楚。这差人不知文书上的内容,也不知事由。还受了点刺激,什么都问不出来。臣即刻派人赶往四川提刑司,至今没有回报,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难。”赵盏说:“那就是监察司派出的人没到得了京城,提刑司派出的人虽然到了京城,也改变不了什么。之后,你怎么做的?”秋念桐道:“我什么都没做,一直等着。我相信恶有恶报,天日昭昭,哪有什么天日昭昭?”说到这,她哭出声来。
赵盏知道这女子性格刚强,第一次见她痛哭。问:“怎么了?”秋念桐不擦眼泪,答道:“有天,刘光祖大人派人找到我,带我去了提刑司。我家里人,父亲,母亲,外婆,两名丫鬟,全被人杀了。还有我的姑姑,还有村长全家,也都被杀了。尸体停满了整间屋子。提刑官李大人说就是那人家做的,有恃无恐的告知了身份。至于村长一家,是因为村长见我姑姑疯疯癫癫,他们还要斩尽杀绝,劝阻了几句,就遭了祸端。”她继续哭着。“算上表妹和姑父,统共死了十三个人。我哭晕了几次,差点也疯了。”众臣脸色发黑,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赵盏沙哑的问:“既然他承认了,为什么不依法抓人?”秋念桐道:“那人家里养了百多名家兵,提刑司和监察司的衙役放在一起都没他们人多。提刑司派人去抓,都吃了亏。”赵盏道:“听听。杀人,拒捕,截杀官差,养家兵与朝廷对抗,还有什么不敢做吗?就差公然造反了。”